雍正皇帝_二月河【完结】(133)

2019-03-10  作者|标签:二月河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rǔ’,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bī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qiáng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的。皇上想给牛灌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jiāo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láng,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láng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能当láng!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万一有个风chuī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黜雍正!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

  “不不不,张相,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保史贻直。我也没有顶撞皇上……不过,我看皇上大概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烦燥。他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又老是到外边看天。听不了两句,就要出来一回,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手足无措。后来,皇上就让我出来,说要我听你的处分。中堂,我说完了,该怎么处分,我听你的。”

  张廷玉叹了口气说:“你呀,简直就是个傻子!皇上不处分你,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处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说话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头看看,这里没有闲人,才又说,“我告诉你和今天在座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当今天下大局做出来的决断和方略。我们作臣子的,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帮助皇上,却万万不可掣肘。不趁着眼下国运昌盛的时候,下大力气整顿吏治,以后大祸临头,后悔也迟了!据我看,皇上的见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杨名时见张廷玉话中有空儿,这才接着说:“方才中堂下问,我以为,圣祖的成法应该说全是很好的。只是圣祖晚年,年迈勤怠,诸法废弛,贪风渐起而又没有得到遏制,才每况愈下了。要改就要下决心,要动狠劲儿。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无论远近亲疏,也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办好这一条,就能堵住贪风蔓延。再用圣祖遗训,来教化天下,就可以作养出一代廉吏。这岂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要好?”

  张廷玉连忙说:“不不不,这‘变法’二字是我说的,皇上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不要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下里谈话嘛。”

  杨名时昂然说道:“这就是变法嘛,说说又怎样?”

  李绂觉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说:“老师,我也想说两句。法是可以变、也应该变的。墨守成规,政治怎么能刷新呢?不过,现在确实是变得急了些。朝廷这样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们都像田文镜那样能行吗?他几乎是把河南各衙门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个省那么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顾不过来呀。”

  这里正争得有劲儿,不防天空突然响起一声chūn雷。这雷声,像一盘空磨在天上滚动,虽不甚烈,却是震撼人心;虽不甚响,恰又余音缭绕。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去。他仰望天空,只见一抹黑云,正在飞快地流动,从西向东,如河之决口。顷刻之间,乌黑的云层就覆盖了整个北京城。云层压住了雷声,雷电却刺穿了云幕。不大一会儿,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地响动,凉风裹着尘土,隔着重重的宫院袭了进来。热得心烦意乱的张廷玉,顿时感到浑身清慡。他在心中叫了一声:“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似的在宫墙上轰响。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地又变成瓢泼大雨。整个紫禁城那巍巍帝阙、龙楼凤阁,全都淹没在密密的雨幕之中。云涛滚滚,惊雷阵阵。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这百年禁城拥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怀里。此刻,张廷玉像发了痴一样,站在bào雨之中。任凭狂风的chuī打,冷雨的侵袭,他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上苍突然降临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好雨,好雨啊!史贻直得救了,亿万生灵得救了!李绂见他这样,连忙跑过来搀扶着他说:“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您该进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着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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