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红头巾的锡克巡捕与披着雨蓑的huáng包车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没有两样。她也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种族来兴建,大杂烩反倒让它练达了,调和了。长时间的熟悉给她的感觉是上海是她的,是让她成长的地方。也许是她母亲与姑姑的原故,她总觉得等够大了,没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时髦的室内装潢、欧陆的甜品、金漆的鸭,一切都是窥入她将来的窗子。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人生有些什么冀望?倒可以一语带过,说他完全是个谜。她始终都知道。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她记得谈到舅舅的可爱女儿们,他那兴味的神情。露离婚后他极少看见她们,可是琵琶仍经常去舅舅家。

  “三表姐会溜冰?就在衡堂里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圆圆的。

  “最小的那个还那么凶?”他傻笑道。他们前一向拿她来打趣陵,他不喜欢,因为那时她还很小。

  她尽量去体会他的不存在。他们曾是现世最古老的土著。他们一起经验过许多事,一点也不在意由他那双猫儿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两样,找他验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头来,他并不是死在老房子里。老红砖房如今制造起棉袜,女人穿上会使两条腿像肥胖的粉红香肠,总觉得可笑。必定是棉袜,因为真丝与人造丝袴袜都是舶来品,而上海有许多的棉织厂。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间始终gān净没有人住,无论绕着它如何扩展,拉上百叶窗的清凉yīn暗像夏天里的冰咖啡,很难想像里头搁了戳着天花板的机器。上海的女工向来大胆轻佻,都管她们叫湖州丝娘。最早到城里来在工厂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自己有钱,下班后也没人管束。三三两两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jì女之外只有她们也赚皮肉钱。何gān就不愿让外孙媳妇到工厂做事,虽然赚的钱比阿妈要多。露与珊瑚试用的年青阿妈都是双栖动物,时而帮工时而在工厂做事,而且都有爱情的问题。不是家人bī婚,便是抛下丈夫,或是工头对她们心怀不轨。机器轰隆声里杂糅着她们的笑声、骂声、彼此取笑、哭诉不幸,涂抹去来到这片屋檐下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霎时间,琵琶一阵心痛,倒不是她还想再看见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头换面了,她的记忆失效了。她父亲当初再婚,买下这幢大房子,也许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从没想到这一层。荣珠来自一个子孙满堂的家庭,可是他得到的只是亲戚。可怜的爸爸。他是个废物,就连挥霍无度这样的恶名也沾不上边。进了堂子,还得千哄万哄才哄得他出手豪气。改过自新之后,他年复一年撙节开销,一切花费都省俭了,延挨着不付账,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到末了儿割断了根,连系过去与未来的独子,就如同他的父母没生下他这个人。从另一层看,榆溪倒也像露与珊瑚一样反抗传统。他舍得分权给家里人,好让他自管自吃他的大烟、玩他的女人、享受不多几样的安逸,其中之一是每年一罐咸鸭蛋,由何gān亲手拣选腌存。我们都突破了,琵琶心里想,各人以各人的做法。陵是抱着传统的唯一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他遇害了。

  人人都有一把刀。没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里带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gān的儿子富臣。富臣与她的父亲不同,听说他年青时来上海,机灵聪明。倘若不是急着往脂粉堆里钻,他还许功成名就,撑起一个家来,而不像现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见到他,两条胳膊紧贴着瘦薄的身体,离她父亲躺的烟铺五步远。她父亲穿着睡祷,腿微向后弯,脚冲着富臣,忙着在烟灯上烧烟枪,一壁说着上海的工作难找。

  漫漫雨季上海处处汪着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huáng包车缓缓经过,溅起雨水,车夫的祷腿卷到大腿上。

  “过街?”他们吆喝,“过街一毛钱。”

  她摇头,脱掉鞋子。微微鼓dàng起一点意志力,才踩进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带病的叫化子蹬过,还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腻腻的。路面向下倾斜,水从腿肚子漫到膝盖,一波一波的dàng漾。她拿脚去摸索马路的边缘,就怕绊倒。上了公寓台阶才穿上白色凉鞋,免得吓坏了开电梯的。

  珊瑚只比她早回来一会。也是涉水而过,正在浴室洗脚。

  “何gān来了。”露向琵琶说,“她要回乡下了。去车站送送她,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往后见不着她了。”

  隐隐约约的压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只鸟刚觉察到大网罩在头上偷眼看天。

  “她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星期二下午。她会在车站大门找你。珊瑚,到北站有没有电车?”

  珊瑚扬声指引了方向,末了还说:“琵琶找不到的。”关了水后,又问:“陵的事何gān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你以为会说什么?”露道,“都吓死了。”

  琵琶还剩两块钱。给了何gān,还是落到富臣手里。她宁可给什么不能送人的东西。她到静安寺去,有两家贴隔壁的商家,都叫老大房。各自声称是老字号,比现在活着的人年纪还要大,谁也不知道是左边这家还是右边这家才是当年真正的创业之基。她拣了人多的那家,花椒盐核桃与玫瑰核桃各买了半磅。东西极贵,她相信何gān在上海虽然住了三十年,绝对没吃过。纸袋装着,她得在路上吃完,没办法捎回家带给孙子吃。

  到北车站并不近。她在车站大门等,纸袋上渐渐渗出油来。然后她看见何gān坐着huáng包车,包袱抱在大腿上,两腿间夹着灰白色水牛皮箱子,头后面还抵了个网篮。她平静地向周围张张望望,高贵的头形顶上光秃了一块,在扁扁的银发下闪着光。

  “大姐。”她笑着喊。

  乱着付huáng包车钱,下行李,她不肯让琵琶代她提,两人总算进了车站,立在矮栅栏里,把东西放了下来。

  “大姐!”感情丰沛的声口,“何gān要回去了,你自己要照应自己。”

  她并没有问候露与珊瑚,也不说害她跑这么大老远的一趟。琵琶觉得亏负了何gān。她倒不为逃走害得何gān日子难过不得回乡而感到心虚。弟弟的死开脱了她。眼见得何gān无人可照顾了,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她后母的藉口,因为何gān忙着粗活,极少有时间照顾陵。

  “大姐,陵少爷没了!”何gān激动的说,怕她没听见这消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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