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柳絮。”是那个把雪花比拟成柳絮的女诗人,“你的胳膊怎么了?”

  “跌跤了。”

  “你上哪个学校?”

  “在家里请先生。你上学校么?”

  “嗳,”她忙道,“在家请先生好,学得多。”

  柳絮爬上了椅子,忙着拉扯旗袍在膝上的开衩,四下扫了一圈,怕有人会说她。又爬了下来。“上前面去,我想看荣姑姑。”

  琵琶没奈何,只得跟着,拨开人群,挤到前排。

  “你姑姑在哪?”

  她轻笑道:“新娘就是我姑姑。”

  “喔。”琵琶吓了一跳,只是笑笑,表示世故,新的亲戚并不使她尴尬。“我不知道。”

  “现在我们是表姐妹了。”

  “是啊。”琵琶也回以一笑。

  柳絮朝她妹妹招手。琵琶让位置给她们,退到第二排。知道后母是这些绝对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使她安心不少。婚礼也跟她参加过的婚礼一样。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国新娘一样,脸遮在幛纱后面。她并没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让她紧张。

  台上的证婚人各个发表了演说。主婚人也说了话。介绍人也说了。印章盖好了,戒子jiāo换过。新人离开,榆溪碰巧走在琵琶这边,她忍不住看见他难为情的将新剪发的头微微偏开,躲离新娘。当时她并不觉得好笑。但凡见到他别扭的时候,她的感官总是裹上了厚厚的棉,不受震惊冲击。可是事前事后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她父亲竟然会行“文明婚礼”,与旧式婚礼全然相反,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顶高帽子。

  宾客吃茶,新人忙着照相。琵琶跟两个新的表姐坐一桌。

  “我哥哥在那儿。”柳絮站起来拦住一个经过的年青人,“过来。”她道,“这是琵琶。”

  她哥哥点个头,把她的椅子往外拉,柳絮一坐下,坐了个空。

  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旗袍,转过身看后面是不是弄脏了。有人笑了出来。她红了脸,怒瞪他。

  “就会欺负人。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她喃喃嗔道,偷看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不敢再多说。

  吃了茶宾客又到一家旧馆子吃喜筵。琵琶还是同表姐一桌,她们让她挺称心的。应酬她们,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手腕,而且也喜欢她们,虽然她们是后母的侄女。她父亲结婚是他的事,与她不相gān。跑堂的对着通到下边厨房的管子唱出菜名,划拳的隔桌吆喝,她跟着表姐一齐笑。一群表侄由罗明带领,到新人的桌子敬酒。新娘换了一件酱紫旗袍,长发溜光的全往后,挽个低而扁的髻,插了朵丝锦大红玫瑰。跟着榆溪挨桌向长辈敬酒,满脸是笑,肩膀单薄,长耳环晃来晃去,端着锡酒壶,倒比较像旗人,侧脸轮廓倒是鲜明,从头至脚却是扁平的。一张苍白的长方脸,长方的大眼睛荧荧然。他们并不到琵琶这桌来,都是些小辈。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珊瑚看他们过来了,站起来,一人送上一杯酒。

  “喝个一双,”她道,“我再陪一杯。”

  榆溪道:“我陪你喝一杯,她的酒量不好。”

  “好体贴的丈夫。”罗侯爷夫人道,“已经护着人家了。”

  “嗳呀,再喝一杯喝不坏你娇滴滴的新娘子。”又有人说。

  “赏个脸,赏个脸吧!”珊瑚喊道。

  新娘忙笑道:“我是真不行了。”

  还是榆溪打圆场:“就一杯,下不为例。”

  “我陪你喝一杯。”秋鹤在隔桌朝珊瑚举杯,“我知道你还能喝。”

  两人都gān杯,一亮杯底。珊瑚参加婚礼总是兴高采烈,才不显得自己的前途黯淡。经常是她领头闹,热活场子。今晚她半是为怀想露的婚礼与她自己的青chūn而饮。喜筵后,琵琶与陵同坐她的汽车到榆溪的屋子。侯爷夫人也同他们一块去闹新房。琵琶的新表姐没来。闹新房没有小一辈的份,让他们看见长一辈的作弄房事不成体统。有些人家谁都可以来闹新房,有时闹上个三天。“三朝无大小。”沈家唐家的规矩大。

  侯爷夫人在幽黑的汽车里说:“我真不想来,可是秋鹤的姐姐直撺掇着要大伙来。”车里净是酒味。

  “我反正躲不了,我该张罗客人。”珊瑚说。

  “我本来是不来的,偏让他们钉住了,说是少了我没趣。”侯爷夫人道。

  “你不来哪行,你可躲不了。”珊瑚断然道,打断了话头。侯爷夫人这么说只是表明她并不是倒向了新娘一面,不忠于露。可是她这人就是爱热闹。

  “说句老实话,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她声音半低,嗤笑道。

  “不但是老,还老气横秋,像是结过好几次婚了,说说笑笑的。”珊瑚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闹她有什么意思?人家根本就不害臊。”

  “倒是,新娘越年青越害臊越好。”

  “倒还是榆溪怪难为情的。”

  “他倒是想要人闹。”

  “这就奇了,闹榆溪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们坐一会就可以走了。”

  寂静片刻后,侯爷夫人这才想起两个孩子也在。

  “嗳,琵琶。”她说,没了下文,跟在婚礼一样,想不起能说什么。

  “嗳,明天你就有见面礼了。”她又说,“还没见过面吧?”

  “没有。”琵琶说。

  “两个孩子怎么叫她?”侯爷夫人掉转脸来问珊瑚。

  “叫她娘。”

  “亏得可以叫妈也可以叫娘,就是绕得人头晕眼花。”侯爷夫人喃喃道,又吃吃傻笑。以前没有离婚,后母总在生母过世后进门,没有称呼上的问题。

  “是媒人出的主意。”

  “媒人考虑得倒是周到。”

  “我看是不会有见面礼的,这一向能省则省。”

  “他们不是照老规矩么?像闹新房。”

  “不花钱的才照老规矩。”

  别的汽车先到达了,红砖门廊灯火通明。

  “新娘回来了?”珊瑚一头上台阶一头问道。

  “新娘回来了。”一个缠足的大个子妇人答道,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笑。琵琶没见过她,一时间还以为走错了屋子。

  胖妇人带客人进屋,吸烟室敞着门,特为结婚重新布置了,烟榻罩着布,摆了垫子,烟盘收走了。琵琶与陵回自己房里。

  “我不用进去吧?”琵琶问何gān,对闹新房倒有些好奇。

  何gān微摇头,眼睛闪了下,不算眨眼。

  “那个老妈子是谁?”

  “是潘大妈,太太的陪房。”

  忙着送琵琶上chuáng睡觉,还得忙进忙出,回应新来的阿妈的呼救声,机敏又快心的样子。琵琶知道何gān脸上是笑,心里却发烦。新太太进门就会有全新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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