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_张爱玲【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gān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yīn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rǔ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yīn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jiāo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bī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jian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jì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yīn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jīng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jiāo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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