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这晚晌,毛三婶听了chūn华的话。觉得她邪样的人,嫁个癞痢丈夫,实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这个丈夫。一张雷公脸,长满连鬓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总是敞着胸襟。不扣钮绊。外面板带一系,纽转在身上,非常之难看。和这样的丈夫终日相伴,又有什么趣味。她想到这里时,丈夫就回来了。往日她听到门声,就上前来开着,免得毛三叔说罗嗦。今天心里是特别不高兴,虽然听着了也不开门,只是两手抱了大腿,朝墙壁上的灯去望着。毛三叔在门外用脚连踢了几下门,叫道:“死了吗?还不来开门,我把这两扇门打掉下来,看你在家里做什么?”毛三婶这才由屋子里答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要打这门,你就重重的打上几下吧,你不打这门,才现不出你是一个好汉呢!打破了门,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钱来修理。”说着,两扇门向里拉开,毛三叔歪着身子,由外面跌了进去。毛三婶并不理会他,自关了门,回厨房来洗碗盏。毛三叔见老婆不理会他,也有些难为情,自捏了一杆旱烟袋到厨房里找火种。当他点火的时候,看到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在洗碗盆里,便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怎么用两份碗筷?”毛三婶两手在盆里按着碗,偏了头望着道:“两份碗筷,你怎么就看到了?”说毕,就淡淡地冷笑一声。毛三叔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生我的气,我难道问不得一声吗?妇人家讲个三从四德,你对了汉子,总是这一副样子,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吗?哼!你这泼妇!”他说着这话,手拿了一条板凳,重重地向厨房中间放着,然后坐下来。毛三婶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这两句话,她比在法堂上听着老爷的判词,还要感到严重,立刻把声音低了一低,勉qiáng带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实告诉你吧。相公家里的大姑娘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留着她吃了晚饭去,所以有两副碗筷。她是天天见面的人,我总不能撒谎吧。”

  毛三叔静静地抽了两袋旱烟,自然肚子里想了好几遍主意,这才笑道:“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书识字,心高气傲,总不会把平常妇女放在眼里的,怎么倒肯和你谈天?”毛三婶眉毛一扬道:“我就是不认得字,论起肚子里面的货色,我也不差于她呀!”毛三叔格格地笑了两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毛三婶收拾厨房。她自个儿收拾着,也不去理会丈夫,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毛三叔横了一双醉眼道:“你还叹什么气,难道你在家里做的事,还不许我问吗?我在外面晚回来一点,怎么你就可以盘问呢?”她道:“这是笑话了,我又没有说你不该问,我是替大姑娘叹这一口气,你多什么心?”说着,她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完毕了,自提了墙壁上的灯,走回卧室去。

  毛三叔不曾把话说完,如何肯休手,已跟着她到卧室里去。这时候毛三婶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小桌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对了墙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先洗脸,后洗两只手臂,然后在抽屉里找出一柄拢梳来,左手摸一下头,右手将拢梳在头发上面,轻轻地梳上一下。毛三叔坐在旁边抽旱烟袋,两只眼像钉子钉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着。毛三婶也明知丈夫在看她,只当是不知道,只斜着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拢梳,捧起桌上的灯,就要向堂屋里去。毛三叔连忙起身,抢着在门口站定,两手横开,拦住了去路,笑道:“这时候,你还提了灯到哪里去?”毛三婶遭:“我的布,等着明天下机呢!趁了今晚还早,去赶两梭子。你看不好吗?”毛三叔顺手接过灯,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话和你谈谈。今晚上不要织布吧!”毛三婶被他将灯接了过去,倒也不来抵抗。就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椅子上坐着用手托了头,半闭着眼睛:毛三叔手拿着旱烟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装睡,你那句话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替大姑娘叹上那一口气呢?”毛三婶突然晕起头来,答道:“我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毛三叔道:“你这话我也明白了,你是说她许的这个姑爷,是个癞痢头。”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像她这样的婚姻,是不是鲜花插在狗屎上呢?”毛三叔道:“姻缘都是前生定,那有什么法子。”毛三婶道:“我不相信这话,既然姻缘是前生定的,和谁有缘,谁和谁就当配成夫妻了。何以张生和莺莺小姐,那样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后来又怎样不成为夫妻哩?管婚姻的这位佛菩萨,也太颠三倒四了。”毛三叔道:“呵呵!你倒搬起鼓儿词来。”毛三婶道:“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讲一大段西厢,所以我一说就想了起来的。”毛三叔道:“她怎么会把西厢的故事和你谈起来了呢?”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也是借酒浇愁哟。”于是就把chūn华今晚说的话,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

  毛三叔半闭着眼睛,口衔了烟袋,把老婆的话听完,两手一拍道:“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说着,昂头哈哈大笑。毛三婶轻轻喝道:“你叫什么?叫得隔壁相公家里人听到了,那是玩的吗?你说,你是怎样明白了?”毛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现在我们相公学堂里,来了一位少爷学生,穿戴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论人,本也是一位白面书生。比原来的那一二十位学生,的确要高两个码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带东西回来,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边上,就把我拦住了,她说我们学堂里,又多了一个学生,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这句话,我就实说老早知道了。她又说,你天天上街,还要走这学生家门口过呢。我说,我知道,他是李师爷的儿子。大姑娘借了这点根由,就盘问我起来,由李师爷门口过,她的房屋大不大,家里有些什么人?李师爷为人厉害不厉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随便告诉了她几句。她问完了,又叮嘱我,这些话,她是问着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说完了,还是红了脸走了。我心里就疑心,她为什么只管问这些话,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又一想呢,她还年轻呢,未必知道什么。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时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爷,我因为大姑娘的话,少不得对他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倒笑着和我点了个头,问我怎么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我说我住在相公家里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馆门口过呢。他就陪着我走了一里多路,当是散步,只管问相公家事,后来问那小师弟定亲没有?我说相公不愿儿女在小时候定亲的,他就笑了。看那样子,他好像还想问大姑娘许了人没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学堂去。这样看起来,他岂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们两个人言语对照一下子,哈!这里面……”说着他连连吸了两口旱烟。大凡一个乡村妇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暂,烦闷的人生,无可增长知识的,就喜欢打听人家不相gān的家务,来做惟一的谈助。年轻些的,尤其喜欢探听别人风月新闻。毛三婶听了丈夫的话,觉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这样,等哪天大姑娘来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气。”毛三叔含着到肚子里去的酒气,渐渐要向上涌,放下旱烟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睡吧=自己家里,快没有了下锅米,倒去打听别人家这种闲事呢。”毛三婶起身向外走道:“不,我还要去赶两梭子。”毛三叔也不拦阻她。却一伸脖子,把桌上的chuī灯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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