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这是一条大路,赶集的早上,自然人多,她也没有计较其他。走过一条河岸,绕到万寿宫后面,这是去后街的捷径,自己正在心里计划着,假如卖得了钱的话,应当买些什么东西回去。忽然后面有人叫道:“大嫂子,这布是卖的吗?”这是庙后平堤上,并无来往行人,突然有了这种声音传来,却令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穿棉袍,外罩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戴着金线滚边的huáng毡帽,雪白的面皮。在毛三婶的眼里看来,这已是上上的人物了。但是看到他脸上带上一种轻薄的浅笑,在这无人来往的所在,显然不是好意。红着脸,不敢答话,扭转头就只管地向前快走。那人在后面跟着道:“你这布,带到后街去是卖,在这里说好了价钱,也是卖,难道我还会抢你的布不成?为什么不睬我们呢?”他这几句话说得自是有理,不过毛三婶总不敢当他是好意的,急急忙忙的下了这一段平堤,就走上大街去了。

  这里来往人不少,她才敢回转头来。看那人时,已不见了。这时她才想起,刚才那人说话,并不是本地口音,分明是个外路人。我的布,若是卖给他的话,一定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惜自己胆子太小,把这机会错过了。她心里懊悔着走到了后街。这里有一所龙王庙,大门广阔,是有七八层石头台阶的。在这石头台阶上,一层层地坐着乡村里来的女人,有的挽着一筐子jī蛋,有的抱住两三只jī,有的挽着两筐子炒蚕豆落花生,而卖布的女人,却占了这群女人中的大多数。有的抱着两个布卷,有的抱着一个布卷,有的还用篮子带了针线,坐在石块上打鞋底。毛三婶知道小脚嫂子,每逢集期,必定要来的,因之站在许多人面前,就不住的四周打量。说也奇怪,她今天却偏偏不在内。她是没有来呢,或是到别处去了,这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打算看她怎样卖给外路人的这一个计划,有些不能成功了。不过经过刚才一件事有些经验了,外路人除了口音不对而外,他们还穿了那漂亮的衣服,有这两层,不愁认不得外路人了。她如此想着,也就挑了石块上一块gān净些的所在来坐下。

  果然的,这个地方有买布的寻了来。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但是所穿的衣服,gān净的都很少,更谈不上漂亮两个字。他们站在石台阶下,先向各人抱着的布,审视了一下,然后问说:“布怎样卖?”这时,卖布的女人,断定他是要布,不是要花生或jī蛋的。于是这些人不容分说就围上前去,同时像倒了鸭子笼一般,大家抢着说话,各人两手捧了布,都向那人手上塞。这样qiáng迫的手腕,毛三婶却是闹不惯,加之那买主出的价钱,也不满毛三婶的希望,一匹家织白布,照例四丈五尺,便是四十文一尺,也要卖大钱一千八百文,然而买主所出的价钱,总不过一千五六百文。毛三婶心里很奇怪。价钱这样低,卖的人还抢着把布向人家手上塞,何以卖了布回去的人,都说是赚钱的呢?这事自然是有些不解,也无法问人,到了这个场合,看下去再说。当时,这生意也没有成jiāo的。过了一会子,有两个穿长衣服的人来,说话却是外路上的口音。他们还不曾开口呢,女人之中,有个穿蓝布褂子的,两耳垂了两只龙头凤尾挂八宝的银环子,梳了一个圆饼髻,中间扎了一大截红绳根。她不过三十岁上下,在这一群女人中最是活泼。她不等那买布的开口,首先就道:“喂!你买我的吧。我认得你,你是木排上的。”毛三婶也听到说过,驾木排的人,他们要把木料放到南京去卖,就可发大财。所以木排上的人,那就是有钱的人。心里这样的想着,不觉就向那两个人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个,眼光正也向毛三婶看着,于是对照了一下,吓得她立刻低了头。那人笑道:“喂!大嫂子,你的布,漂亮,卖不卖?”毛三婶分明听得他把话顿了几顿说出来,卖不卖那三个字,很有公然调戏的意味,就不敢答言,只是低了头,那个穿蓝褂子的女人,站起来,将布送到他们面前,笑道:“上次你们是两吊四百钱,还照那价钱卖给你就是了。”那人道:“你认错了人吧?我们排,今天才到,上次就买了你的布吗?幸而是买布的,你可以错认,若是……”那妇人一手夹了布,一手在那人青布棉袍子背心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骂道:“短命鬼!你要讨老娘的便宜。”那人将一张南瓜脸,张开了扁嘴哈哈大笑。又一个人道:“真的打是疼,骂是爱,你这人真是贱骨头,她打了你,你倒哈哈大笑。”那人只斜了眼睛,向一群女人望着。那妇人将布塞在他胁下,让他夹住,伸了手道:“布卖给你了,快给钱。”那人道:“我又没有说买你的布,为什么要给钱?”妇人道:“都是一样的,你为什么不买我的呢?”又一个人笑道:“对了,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那妇人抢上前一步,将那人手臂,连捶了两下,笑骂道:“砍头的。我是说布,你占我老娘的便宜。”那人被打了,笑得更厉害。那妇人将布卖定给他们了,而且非要两吊四百文不可!这两个人也就答应给两吊钱,另外请她到茶馆门口,去吃两碟点心,三个人这才笑着纠缠着去了。毛三婶这才明白了,卖布不光是靠卖出布去,就可以挣钱的,另外还要加上一段手腕。看刚才没有认定人的主顾,大家就抢了上前。等到主顾认定了人,就是一个卖主前去说话,这里面的原因,也大可想见。这样的生意,自己如何做得来?只有带了布回去,托别人来卖的为是。若是卖给小脚嫂子,准可以卖一吊八九百钱,比街上的市价还要高呢。这样想着,她便有要回去的意思,随后倒是来了三两个规规矩矩买布的,但是价钱出得都不大。

  毛三婶越发看到没有指望了,夹着布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还不曾走二三十步路,后面却有个妇人声音道:“那位大嫂子,你的布卖出去了吗?”毛三婶回转头来看时,果然是位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妇人。她虽是尖脸无肉,现出一种狠恶的样子来,然而穿了gāngān净净的蓝布褂裤,外罩一件青洋缎背心,头上梳了一个牛角髻,倒插了一根包金的通气管。两只手上,串上了两只银绞丝镯子,看去指头粗细,总在四两重以上,自然,这是个有钱的老太太。莫不是她要买布,这倒落得和她搭腔,就笑着道:“没有卖掉呢,老人家,你要吗?”老妇人道:“我家里有人要,你讨什么价钱?”毛三婶也没了主意,随口答道:“就是两吊四百钱吧。”说出了口之后,自己倒有些后悔,这是先那个妇人,向男子汉卖风流时候说的价钱。和一个老太太要价,怎么好开这样大的口呢?那老妇人接过布去,掀起一只角来看看,又用手揉了两揉,点头道:“你这布,梭子紧,身分也好,讨这个价钱,倒是不贵。”毛三婶听说,却是喜出望外,这个样子说,二吊四百文的价钱,算是卖成了。便笑道:“老人家你家在哪里,路远吗?”老妇人笑道:“不远不远,转弯就是,你跟着我来吧。”她说着,就在前边引路。毛三婶决不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也就跟了她走。她走的也是小路,由后街走到了万寿宫后面,再经过平堤,到了桔子林里。走下了堤,毛三婶不由停了脚道:“老人家,你不住在街上吗?”她指着桔子林里露出来的一只屋角道:“那就是我家,这不很近吗?”毛三婶想着,这街上有些财主,为了屋子要宽展起见,却也多半是离开街上一些子路来住的,看她是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婆,这也就更觉得这买卖是可以成功的了。于是紧紧地跟随了这老妇人,走进桔林子里去。钻进二三百棵树里,便有一带竹篱笆,掩上了两扇门。老妇人走到门边,重重的拍了几下,说是我回来了。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将门开了,她那双眼睛,已是死命地在毛三婶身上盯着。毛三婶进来,门依然关上。进来之后,毛三婶才有些奇怪,这里并不是有钱人家的住所,上面两明一暗,只三问小小的瓦房而已。老妇人先走进屋去,不住地向毛三婶点着头道:“你来你来。”毛三婶夹了布进去,她却一直把毛三婶让到自己卧室里去坐着。这又让她奇怪的,屋子虽不见得怎样地高明,但是屋子里的桌椅橱chuáng,样样都是红漆的,chuáng上的被褥,也都是印花布和红呢子的。心里想着,这样大岁数的人,倒是这样的爱热闹。那老妇人见她四周打量着,就笑道:“你看这屋子gān净吗?”毛三婶笑道:“gān净的,你老人家家里哪位要布呢?”老妇人想了一想,笑道:“不忙,我叫马家婆,许多乡下来的卖布嫂子都认得我的。你坐着,我先倒杯茶你润润口。”说时,那中年妇人,就送进新泡的一盖碗茶进来。马家婆让她在红椅子上坐下,笑道:“大嫂子一清早就上街来,饿了吧?”说着打开那红漆橱子,在一只瓷器坛子里拿了几个芝麻饼给她吃。毛三婶见人家这样的殷勤招待,心里很是不过意,口里只管道谢。马家婆等她喝茶,吃着饼,自己就捧了一管水烟袋,在一旁相陪。淡淡地吸了两筒烟,等着问道:“你们当家的是做庄稼的吗?你贵姓?”毛三婶道:“婆家姓姚,我自己姓洪。”马家婆笑道:“这冯字我认得的,马字加两点,冯马本来是一家。”毛三婶道:“不,我姓洪。”马家婆道:“姓什么洪,都不要紧,说得投机,就是一家。贵姓姚,是三里庄姚家吗?你当家的,大概也常上街来吧?他多大年纪呢?”毛三婶道:“唁!不要提起。我就是三里庄姚家。他名是一个做庄稼的,整日地在外面鬼混,又吃酒,又赌钱。不然,何至于我自己上街来卖布?”马家婆道:“我们都是一样,嫁了丈夫,苦了上半世。这些年月,都是我自扒自奔,没有了老鬼,舒服得多。像你大嫂子这样年轻,哪里不是花花世界,自己出来找些路子,那是对的。你们当家的年岁不小吧?”毛三婶道:“虽是不大,也给酒灌成了个鬼样子了。这生算了,等来生吧!”马家婆道:“为什么等来生?你还年轻哩。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我必定能帮你的忙。有布卖不了的时候,你送了来,我可以和你卖出去。”毛三婶听她说了这样的话,无异吃了一颗定心丸,感激之至。于是二人越说越投机了。说了许久,马家婆看着窗外的日影子,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的布该脱手了回去,我去把买布的人找了来吧。”毛三婶见她热心异常,只管道谢。她让着那中年妇人陪着,就自己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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