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10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宋氏抢着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样,有什么要紧?不必多说了,chūn华走吧。”说着,就把自己预备好了的一个衣包,提了过来,指给chūn华看道:“这里面都是预备给你换洗的衣服,放在轿子下面带着。”chūn华道:“我也预备下一个衣包呢,都带着,好吗?”宋氏一点不考虑,就叫chūn华拿出来,一齐jiāo给小长工带出来。chūn华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么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紧,那是起来早一点的原故。”chūn华道:“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我就走吧。”说着,姚老太太婆媳俩,簇拥她出了房门。chūn华走到堂屋里,脚步顿了一顿道:“我应当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没有醒呢,你吵醒他来做什么?”但是chūn华却不受阻拦,掀开父亲房门口的帘子,伸头看了一看。见父亲果然在chuáng上鼾睡,也就遥遥地站定,向chuáng上望着,觉得两点泪珠,不免要挤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来。这时,天井里依然没有一点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几颗大的星星,也许是光明不远了。

  chūn华先是感到心里慌,现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颤,心里念着,想不到就这样离别了父母,但是这抖颤的样子,断不能让母亲看到的,因之咬紧着牙齿,挺着步子向外走。大门口停了一乘小轿子,两个轿夫和外婆家的小长工,正站立等着呢。这里chūn华一脚跨上轿去,她心想,便算鳌鱼脱了金钩钓了。

  第卅三回 坠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见俗子闭户悬梁

  夜色依然很深沉,天上的星星,到了旷野,格外见着多些。姚chūn华坐在小轿子里,不时地掀起一角轿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始而是没有什么感觉,约莫走了两三里路的工夫,在平常该踏上长堤了,然而这轿子,始终是平平地抬着,却不觉得有斜、抬上高一次的时候,于是问道:“轿夫,你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怎样还没有上堤呢?”在轿后跟着的小长工答道:“我们不过官渡了,这个时候官渡还没有船呢,我们索性走到永泰对过,花几个钱,坐民渡过去。”

  chūn华道:“这样说,我们也来得太早了。我想到了外婆家里,准还没有天亮呢。”小长工没有作声,似乎听到他嗤嗤的笑了。chūn华这倒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小长工大声答道:“我没有笑呀。”chūn华也不能只管追问,默然地坐在轿里。本来一夜未曾安眠,又起来得太早,jīng神颇是感到不振,闭了眼睛,向后靠着,就养养神。可是这两名轿夫,合起步子来了,走得很快,一走一颠,颠得人更有些头脑昏昏的,因之似睡着没睡着的,就这样地半躺着坐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间,突然惊悟过来,心想,怎么还没有到河边下呢?于是掀开轿帘,很久很久地向前面看着。这时,天上的星,只剩了很明亮的三颗,天也浅浅地放着灰色。可是最前面天脚下,却是黑沉沉的。心想,这就不对了,由三湖向永泰去,正是由西朝东走,怎么天顶上已经发亮了,东方还是这种颜色?于是扭转身来,掀了轿围子的后身,由一条缝里,向后张望。在后方的天脚,正是与前方的天脚相反,连成了一片白光。尤其是最下面一层,还浮出一道浅浅的红光。

  在乡村住家的人,对于天亮日出的情形,那是富有经验的,分明这和上永泰的路反了过来,乃是由东向西走了。便叫道:“小伙计,我们的道走错了吧?这不是朝着西走吗?”小长工道:“是这样走的,没有走错。”chūn华道:“那为什么太阳不在轿前出来,倒转到轿后出来呢?”轿夫道:“这姑娘好急性子,一路只管问,这就快到了。”

  chūn华闭着眼定一定神,想着,难道我有些神志不清,怎么这一时候,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来?睁开眼,掀了轿帘子,再向前面看去。轿子越向前走,天色也就越亮,这时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所走的是一条官马大路,平常一回也没有走过。西边的天脚,也变作鱼肚色,看看那些景致,也不是姚家村到永泰所有的。家门口直走到河边,不过四五里路,斜走到永泰岸对过,也不过八九里路。而现在走了这样久,竟是还没有达到河边,怎么说没走错路?心里一不相信,掀着轿帘,就不肯放下,始终是睁了两眼,对前面看了去。眼面前原是个大村子,轿子绕了村墙走。绕过那村子,远处树梢上,突然现出一带城墙,和一座箭楼。心里猛然省悟,用脚跺了轿底道:

  “呔!轿夫,把轿子停下,把我抬到哪里去了?”轿夫依然抬着直奔,并不答话。chūn华道:“你们再不停,我要由轿子里跳出来了。那小伙计哪里去了?叫他们快……快……快停住……轿子。”她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了一些抖颤,因之口里发出声音来,也失掉常态,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轿夫这才呼喝一声,把轿子停住,歇在大路边。

  chūn华哪里等得及,掀起轿帘子,就钻了出来。回头一看,小长工不在,轿子边站了四个粗胳膊大腿的小伙子。他们个个在头上盘了辫子,上身的短褂子,一个纽扣不扣,敞了胸襟,裤腰上,全扎了一根大板带,劲鼓鼓地瞪了眼睛看人。chūn华心里乱跳,全身毫毛孔里,向外涌着冷汗。自己不觉得自己脸色是怎样的,然而嘴唇皮子发凉,而且还有些麻木,倒有些觉察得出来。而且两条腿也软了。竟撑不住这条身子,只好手扶轿杠,向那些人望着。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脸色也和善些,抱了拳头,迎向前道:“姚姑娘,实不相瞒,这已经到了临江府城外了。我们都是管家派来,接姑娘过门的。在姚府上村子外面,我们已经把轿子接住了,跟在轿后,可没有作声,姑娘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用不着我们粗人来多说,迟早总是要过来的。这回把姑娘接过来,虽然没有作声,但是这也不是管府上一家的意思,就是你双亲大人,都说这样可以的。你也不必生气,这是父母之命,哪里熬得过?”

  chūn华听了这话,恨不得对了轿子就是一头撞去,撞死也就算了。可是一来自己一点气力没有,站也站不住,哪里还能撞跌。二来除了这身边四个人两个轿夫而外,村子上的庄稼人,此时也出来作工来了,看到大路边一早就歇了一乘轿子,五人荷着锹锄,也慢慢地走近了来看。这就转了一个念头,有了这么些个人在面前,要想寻死,万万不能够。不能寻死,倒要做出那样子来,那是空惹人笑话一场,只要我准备不要这条命,哪里也可以去,怕什么?于是把两条腿直立起来,向那人瞪着眼道:“只要你们说明了,就是我姚家村门口,我也不回去的。那么,我上轿了,你们抬着我走吧。”说着,扭转身子,就钻进轿子去坐上了。轿子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吆喝了一声抬着走。于是两个轿夫扶起轿子就抬了起来。

  chūn华这时横了心,索性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掀开了轿帘子,两手扶了轿板,睁了两眼,静静地向前面看着。树梢上那一带城墙,越看越清楚,慢慢地就走到了城下街上。那个说话的人,这时已走到了轿子前面,见轿帘子还是开的,就抢上前把轿帘子放了,带了笑容道:“姑娘,这就快到了。”chūn华鼓着一股子硬劲,原是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快到了三个字,传到了耳朵里来,立刻心里像开水烫了一般,全身随着震动了一下。然而这也无话可说,同时,掀升轿帘向外看风景的那点勇气,也就没有了。瞪了两只眼,望了轿帘子。这轿帘子仿佛成了戏台上诸葛亮的鹅毛扇子,瞧着上面,就可以出主意似的。其实看了许久,连自己的身子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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