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_张恨水【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二和听了这话,心里头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几下,但是他依然极力镇定着,笑道:“你这位大哥怎么知道杨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车夫道:“我也是拉这班子里的一个角儿。班子里的这几个有名的人儿,她们的事情,还瞒得了我们吗?我们老在这戏馆子门口坐着的,她飞不过我们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时候,哪一趟我们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车夫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钱。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并有古董店,专门做外国人生意,一挣好几万,他要住什么阔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来捧角吗?”二和道:“老王天天还到四合公寓里去吗?”车夫道:“月容跑了,他搂了一笔钱,好几天没见面了。以后,也许不拉车了。”二和道:“既是那么着,我赶快找他要钱去罢。”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了去。一个在车站上赶马车的人,对于公寓旅馆,当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着再去找地点,径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门口,心里这才忽然省悟:自己凭了什么资格可以到这里来找姓宋?若说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里,还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这里,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爱跟谁在一处,自己也是无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胆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着,慢慢儿地把脚步迟钝着,最后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里出来一个茶房,却向他脸上望着,因道:“我认得你,你是赶马车的。跑到这儿来gān什么?”二和自己觉得心里哄哄乱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随着抖颤起来,但是他极力的忍耐着,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么的,就gān什么来了。这里有位宋先生听说要车办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灵通,可是你也灵通过分一点。人家已经回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吗?”茶房笑道:“别瞎扯了!什么新娘子,她是个唱戏的,人家带着玩玩的。”二和道:“他们真走了吗?”说着这话时,那脸上的热血,涨到耳朵根上去,觉得自己的面皮,全绷得紧紧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笔生意,也不碍着我什么事,我gān吗冤你?”二和道:“他前天还借了我~个藤筐子装水果回来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经有人住着吗?”茶房笑道:“还空着的。怎么样,你想进去住吗?”二和笑道:“老哥,开什么玩笑!我想进去瞧瞧我那藤筐子还在里头没有,你们留着也没用。”说着,向茶房一抱拳头,只嚷劳驾。茶房笑道:“本来没有这么大工夫,既是这样说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来罢。”说着,他在前面引路。

  二和两只眼睛,真是不够使的,东瞧西望,每一间房门口,全死命的向里面盯上一眼。后来茶房走到一间房门口,将门向里一推,就对他笑道:“你瞧罢,这里面有什么?”二和看时,虽然所有陈设的只是公寓里寻常的木器家具,但是那四周的墙壁,却都是花纸糊了,隐隐之中,好像有一阵香气,向鼻子里送了来。看看地上,扫得gāngān净净,分明是人走以后,这里已经打扫过一次的了。再进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亦复如此。茶房在外面屋子里道:“一只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针,你找着了没有?我没有这些工夫老等着你。”二和被他催促不过,也就作个寻找藤筐的样子,四处张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却是门缝里,窗户台上,桌子边的墙上,以为在这上面,能找到一些字迹的话,那就可以找得着寻月容的一点线索。然而这墙全是花纸糊裱的,正为了美观,上面哪有一点墨迹。

  二和寻不着一些什么,不便久留在这屋子里。要出门的时候,回转头来看,却见放洗脸架的地下,有一样亮晶晶的东西she着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来,看时,却是一面小小的圆镜子,不过这圆形是一个铜框子,嵌在里面的玻璃,却是打破了半边。这一面破镜子,是女人粉盒里用的东西,要它gān吗?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过面来,却是两个人合照的一张照片,一个是月容,一个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后,但觉脊梁上出了一阵热汗,捏着手里出了一会神,就揣在衣袋里走出来。茶房道:“没找着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没有信用,把我们穷人的东西,随便扔,可不想到我们置什么东西,也是不容易。”说着这话,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连打了两个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门的所在,就大声笑着道:“他妈的不祥兆!还没有走,镜子就摔了,我往后瞧着,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面屋子里,因道:“二和,你是怎么了?你临走的时候,说是洗澡,这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里跳着,两手一拍道:“到底让我把他们的消息找着了。月容是同一个捧角的走了,他们原住在四合公寓里,现在上天津了。我还到公寓去了,在屋子里,找着一面破镜子,那背面嵌着他两人的相片。这一下子,我真乐大发了,平常两口子过日子,打破了镜子还会出岔呢,他们刚刚搭上了伴,立刻出了这种事,那我敢说不要久,他们就得完!哈哈!”丁老太两手按了膝盖坐着,皱了两皱眉毛,笑道:“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窄。人家已经是远走高飞了,你还说她gān什么?年轻的小伙子,倒会谈妈妈经。”二和也不说话,却跑到屋子里去,找出一把剪刀来,拔出镜子后面的那张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给挖了出来,先扔在地上,用脚踏住。接着,把两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过了额项,笑道:“你别乐,破镜难圆!我也不要你,你们自个儿也分离了!”说毕,把捏在手心的那面破镜子,向院子里一扔,噗咤一声响,砸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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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 忙煞热衷人挑灯作伴 窃听放阑语冒雨迁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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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老太坐在屋子里,虽看不到一切,可是二和那种杂沓的脚步声,那种高亢的叫喊声,都可以知道他在生气,正想得了一个结果才阻止他呢。话还没有出口昵,就听到了院子里砸碎镜子声,那来势凶猛,倒骇得自己身子向上一冲,便道:“哟,二和,你这是怎么了?可别犯那小孩子的脾气。”二和也不理她的话,依然嚷着道:“她上天津,我也上天津!她向天边,我也上天边!我总要找到她!那姓宋的小子,不让我看见就罢,让我见着了,他休想活着!”他口里说着,人是由屋子跳到院子里去,接着,又由院子里跳了进来。嚷嚷着道:“我怕什么,我大光棍一个,他是财主的后代,他和我拼起来,我比他合算。”说着,自己坐了下来,哗啦一下椅子响,向桌子上一撞,把桌子上那些瓶儿罐儿缸儿一齐撞倒,还有两只碗,索性呛啷啷的滚到地面上来。

  丁老太再也不能忍耐了,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脸扬着,对了发声的所在,问道:“二和,你这是怎样了?你觉得非这样闹,心里不痛快吗?你为了一个女孩子,家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就这样算了?”二和倒在椅子上,本来无话可说,只是瞪了眼睛向天空上望着,经丁老太这几句话一提,心里有些dàng漾了,就站起来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着心里烦得很。”丁老太道:“你心里烦得很,就应该在家里拍桌捶板凳吗?你不想想,这有三天了,你成天到晚全在外面跑,生意不做,瞎子老娘你也不管了。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打算丢我们家两条人命吗?”二和听说,倒是怔怔地站着。丁老太道:“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如田家大嫂那样心疼我。人家见你不在家,又是陪着我聊天,又请我吃饭,自己姑嫂俩全来,倒把房门锁着。再说,一个人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你一个赶马车的穷小子,也只好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粗细活全能做就得了。像月容那孩子,已经不是街上卖唱的人了,她成了个红角儿,就是不嫁人,她也有了饭碗,什么也不用着急。假如要嫁人的话,运气好,也许碰上了个总长次长,收去做三房四房,次一点儿,一夫一妻的嫁个小有钱的主儿,每月不说多,也挣个百儿八十的。就别说她现在跑了罢,她要是不跑,就凭你每天赶马车挣个块儿八毛的能养活她吗?人家成了红角的,不去做太太,就去做少奶奶,只有她不开眼,要嫁你这个马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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