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这时,有人捧上纸煤烟袋,jiāo给孔大有。他坐下来连吸了两袋烟,屋子里默然的,只听到水烟袋呼噜呼噜作响。他抽完了两袋烟,才向世良道:“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不能管住女儿,也和你不能管住儿子一样。这事也不能怪你,但是我家用人很多,把这话传扬出去了,说我女儿嫁给手下一个开豆腐店的房客,那不是要命吗?所以,我望你们搬走,你和倪家若是肯搬下乡去住,我可以替你们出这一笔搬家费。你们愿不愿结亲,那是将来的话。眼前,倪家不能退婚;倪家退了婚,不是便促成我们小姐嫁你儿子吗?我已经有了电报到北京去,托人将我们小姐弄回来,两个人拆散开了,这事也就好办了。”

  世良道:“孔老爷!你既然说有情理的话,我们也可以和你说心里头的话。你在省城里,上结官府,下结绅商,我们在你势力圈子里,敢怎么样?我现在决定了,把豆腐店就盘出去。盘个五六十块钱,自己到北京找儿子去,哪怕讨饭,我也要把他bī了回来。他……他……他来了航空快信,要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怎样舍得呢?我就是这个儿子。我当了爹,又当妈,好容易把他带到这么样子大。他……他……”

  连说两个他字,世良道不出下文来,却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两手战战兢兢地,jiāo给了孔大有。他放下水烟袋,将信看了一遍,中间有几句紧要的话是:

  父亲生得了我的身,生不了我的心。我的心,不能像你那样想不开。我受了孔小姐这种推衣解食的待遇,我不能不和她订婚,而且孔小姐答应我一同去上学,什么花费,都是她负责,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再打消这场婚事吗?我为了我一生大事,不能不跟了孔小姐走。父亲不答应这婚事,是牺牲我一生。我以前读书,所为何来呢?你若是不把倪家婚事打退,我为了救我自己,只有和你老人家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你看人家的姑娘,比自己儿子还重呀!还要儿子做什么?……

  孔大有看完了这信,顿了脚道:“我这个贱丫头,竟是处处拿钱去买动人,可恶可恶!好罢,老周!你若是能把你儿子招回来,也是和我解了围,我送你一百块钱盘缠,你马上就走。”世良摇着头笑道:“老爷!你又说到了钱。我穷是穷,但是非分之财是不要的。我去找我的儿子,为什么要你出钱?”

  孔大有袭了善人的大名而后,给人的钱,只有人家磕头作揖来称谢的,却没有碰过人家这样一个钉子,一时气得没有话说。世良看了他发愣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错误,于是站起来和他深深作了两个揖。这几个揖,自然是有原由的:他们这一对欢喜冤家,也就实行其为欢喜冤家了。

  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两番破产(1)

  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两番破产 悲风何足惧千里寻儿

  孔大有眼里,向来都看着穷人是乐于接受他的恩典的。现在周世良这样gān脆地拒绝,他不但引为奇怪,简直引为是一桩耻rǔ。瞪了大眼睛,向世良望着,面孔上自然现出一种难看的颜色。

  世良心里一转念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何必用恶话来对答人家?便赔着笑脸向他拱手道:“孔老爷!刚才是我的话说错了。对不起!并非你有钱给我,我还不要,实因为我年纪大了,儿子又不听话,我今生报不了你的恩,我来生要变犬马报答你。那又何必!我虽是开家小豆腐店,倒是有点名声在外。我做的江水豆腐,无人不知;我要说是把这家店出盘,决没有人不受的。只是那倪家母女,实在可怜,望你高抬一点儿手,让她们还在那里住着。我有三四天工夫,这店决计盘得出去。盘个百十块钱,我立刻就走。在几天以内,你可以含糊着,回个电报到北平去,让他们别把这事闹大了,我去了自然有办法。孔老爷!你现在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坏人了吧?我说的话,一定可以算数的。”说毕,扭转身来,就要向外走。

  孔大有对于他,虽然是很生气,可是听了他的话,一律出于至诚,就也觉得要把这场婚姻纠纷解决过来,还是要和他合作。他两手捧了水烟袋,来不及抓住他,只急得口里乱喊着道:“你回来,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世良站住了道:“你若是肯让倪家母女不搬走,我就死心塌地地到北平去办这件事了!你只要看到我们两家,jiāo情这样好,就知道我们这两家的亲事,是拆不开来的了。我们越拆不开来,你也就越欢喜了。”

  孔大有两手捧着水烟袋,将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做一种沉吟的样子,然后微晃着身体道:“所以有了这种情形,我才说愿意帮一帮你的忙。这样罢,你既然是不愿自得我的钱,我也不勉qiáng自给你,但是你要出盘铺底的话,盘给别人是盘,盘给我也是盘,你说值多少钱?一言为定,我就给多少钱。这样算,你没有白用我的,你早早地动身,倒算帮了我一个忙。你看好不好?”

  世良不由得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却望了孔大有,出神道:“难道你做老爷的人,也开豆腐店吗?”孔大有笑道:“我开不开豆腐店,你不必管,反正我出钱盘你铺底就是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和我开口,你就和我账房谈谈,你说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世良笑道:“是了。谁不知道你老是有名的善人呢?”

  孔大有终于是把世良说得合作了,心中大喜,就吩咐听差,把账房叫了进来,当面jiāo代明白了。把倪洪氏索性叫了出来,让她要世良一同到账房里去谈话,自己也就回上房去了。

  倪洪氏埋怨着道:“周老板!你这人做事,未免太糊涂了。你辛辛苦苦撑起了这一家店,为什么盘出去?”世良摇着头微微地笑道:“各人的心里,都有一部《chūn秋》。我来问你,你为什么愿意躲开我父子,让孔善人留住我呢?”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娘儿两个,是没了指望的人了。再落下去,也不过是打鞋底洗衣服过日子。要说爬起来,好比人家屋檐下的麻雀,前程有限,我何不躲开,助你父子一下?”世良笑道:“那就不用问我为什么盘铺底了。我们的意思,却是差不多。”

  两个人一路说着,走到了账房,还是彼此对立着,在那里对谈。倪洪氏牵牵自己的衣襟,头一伸,嗓子里咽下去了一口痰。正望了世良,有话要说,账房就向他们瞪了眼,望着道:“你们的话,有完没有完呢?若是没有说完,回头我再来,让你们先谈谈罢。”

  世良见账房又变了一副面孔,大概是知道这婚事不能成功的原因,本待和他计较两句,转念一想,这种奴才骨头的人,和他讲些什么理?好在他主人翁的态度,今天已经改变过了,我还是看他主人三分面子,不睬他就是了。于是赔笑道:“对不起!倒把你冷淡了。”

  账房自在身上掏出了一支烟卷在嘴里啣着,擦火柴将烟吸着了,抱了两只手臂,斜靠了椅子坐着,望了世良道:“你说罢,你那铺底,要盘多少钱?你要明白,并非敝东家想做你那贵行当。”说着,噗嗤一笑,在这一笑之中,自然地流露着那充分鄙视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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