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他想到了这里,就心旷神怡起来了。他不踌躇了,也不悲观了。掉换了一种思想:默念着见了孔小姐,应当如何向她道歉?自此以后,自己的态度,应当放大方些,不要见了人就先红脸。孔小姐是个女子,她还毫不在乎,我是一个男子,倒害起羞来吗?今天我决计迎到胡同口上去和她道歉。

  他在屋子里也不看书,也不坐下,有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有时又横躺在chuáng铺上,将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一张茶几上,互相摇曳着。好容易熬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买了几个烧饼在口袋里揣着,走到胡同口上,靠了一根电线杆靠住,一面吃烧饼,一面向远处望着,有汽车来没有。在三十分钟以后,他便和令仪同坐在一辆汽车上,应着他的理想,成为事实了。

  令仪道:“你不要胆子小,放开手来做事就是了。除了父母,哪个人配管我们。我们在北京,都没有父母的,你还怕些什么?”计chūn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因为我由内地出来,一切男女jiāo际的手续,我是全不知道。见了人,总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好。所以我索性不谈jiāo际,省得露马脚。”令仪笑道:“那是笑话。我们一见如故,又是同乡,不过彼此在一处谈谈学问,或者解解闷,一同去吃一个馆子,瞧一场电影,这也谈不上什么jiāo际呀。难道说是初中毕业生,连吃馆子看电影都不会吗?”这些话,抵得计chūn哑口无言,只是向令仪微笑。

  令仪一伸手握着计chūn的手道:“不要做书呆子了,我们一块儿看电影去。”计chūn到了在汽车上的时候,人就糊涂了。现在令仪将手心握住了他的手背,她那身上的电流,就由手心通过了他的手背,苏麻遍了他的全身。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够有什么主张?一切都由令仪去主持了。

  又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安坐在电影院的楼座包厢里。这还只有一点多钟,便是第一场的电影,也离开演的时候尚早,所以这楼座上,仅仅是很散漫的几位座客,这倒给予了这二位看客不少的便利。在邻厢绝对无人的当中,就喁喁细语,谈起话来。在这个时候,计chūn自然是忘了会馆里人那种不相gān的议论,更不会想到冯校长和自己的父亲,放开了胆子,把整个的身子,沉醉在香粉丛中了。

  看完了电影以后,令仪起身走,计chūn也起身走。在这时,他已经大方得多,不像以前,在人群里面退退缩缩了。可是天下这种不甚公开的事,却是最容易遇到人,当二人挤出电影院门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在后面叫着周计chūn先生。这个人似乎怕单叫周先生,他还不会知道,因之特地把名字也叫出来了。

  计chūn猛然回头一看,让他认得很清楚,就是怀宁县会馆对房门住的一个人,这种朝夕见面的同乡,决不能够抵赖着不认识,于是臊成一张通红的脸,向人家点了一个头。他的鼻子眼里,虽然也还答应着人家一声,但是这一声答应,究竟答应出来了一个什么字,连他自己都有些含混,只好说是也不知道了。

  这时,令仪正和他挨肩走着,伸过一只手臂,拦住了计chūn的腰,就向他微笑道:“你到北京来,不过是这一点子时候,居然也就有了朋友了。”计chūn对了那位同乡,要避开和女人联合的嫌疑,还有些来不及,偏是令仪还故意地表示亲热,真让他难受已极。他为了顾全令仪的面子起见,又不敢不敷衍她,只得向她低声答应了一句道:“是个同乡。”他口里说着,腿下是很急促地走开,已经离开了这一丛人群了。

  令仪看他这情形,却也猜出一点原因,心里未免有些不高兴,心想:我是一个有名的大家闺秀,和我在一处走路,有什么玷rǔ了你,倒要你这样躲躲闪闪,也就红了脸,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叫道:“周!你跑什么?一块儿走哇!”说完了这话,她还回头向那个问话的人看了一眼,以为我偏偏要和周计chūn在一处走,难道你们还gān涉得了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办,活活地要气死你们这班人了。你们要吃那种飞醋,那只好说是活该了。她如此地想着,抢上前两步,扶着计chūn一只手臂道:“别忙呀!一块儿走。”她于是带拉带扯地,将计chūn引上汽车去了。

  这一天,计chūn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回到怀宁会馆来。自己只将房门锁开着嘎咤一下响,那隔壁住的刘清泉就叫起来了。他用很沉着的声音问道:“周先生!你刚回来吗?忙呀!”计chūn听他这话,分明是言中带刺,却又不能不答应,便道:“是的!在我们一个旧教员那里,研究一点儿功课,回来就晚了。”刘清泉道:“你倒很用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笑意,计chūn不敢再答应了,点上了煤油灯,自己就悄悄地展开了被褥,爬上chuáng去睡觉。可是他心里就在那里想着: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气。可是据你说,你姑娘的男朋友也很多,当她和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去gān涉呢?这也是吃那种最无意识的飞醋,我尽管gān我的,大概你捧着你主子的饭碗,总也不能管束你的小姐吧?

  他想到这里,隔了那扇板壁,用眼睛瞪着大大的,向刘清泉那方面望着。他心里觉得这样睁眼望人的时候,眼光里大可以有两道真火,dòng穿了墙壁,she到刘清泉身上去。又想到:我的行动,我自己是可以自由,谁管得着?我明天午饭也不吃,就走了出去。你不知道我是和令仪在一处的时候,你无话可说,你就是知道,你也决不能走来质问我什么!他越想越胆子大,为表示着他有这样大无畏的jīng神起见,就“多啦梅华”口里将歌胡乱唱了一阵,唱了一小时之久,他才安然入梦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照着预定的计划,没有吃午饭出门去了。隔壁的刘清泉,在他锁着门的时候,就三脚两步地追了出来,可是已来不及,他的后影,已是由转廊前方一踅,就不见了。刘清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很好的孩子,就这样坏了。”

  身后有个人答道:“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这里说谁?”刘清泉回头看时,是这会馆里的正董事。想了一想,才道:“刚才出去的这个孩子,你不看见吗?在南方,是个最用功的孩子;自从到北平来以后,没有了管头,就整天地在外面游玩。”董事笑道:“那人岂不是为了你家大小姐诱惑着他?”刘清泉淡淡地一笑道:“那也不见得吧?”

  董事道:“为什么不见得?我接连到会馆里来三次,都看到你们大小姐,到这里来坐了好几小时不走。而且那个时候,正是你不在会馆里的时候。有一次,她把汽车停在胡同口上,自己却到会馆里来,那分明是怕汽车放在大门口,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可是她那样聪明的孩子,也是当局者迷,你想想看,汽车放在胡同口上,会馆里人就没有哪个由那里经过吗?你们大小姐,反正是有了名的了,只可惜这姓周的这个孩子,听说他父亲是开豆腐店,苦扒苦挣,弄他到北平来读书,那实在不容易。他这样地胡闹,哪里还能够好好地念书。活活糟蹋他那个可怜的老子几百块血汗换来的钱罢了。”

  刘清泉道:“什么!他家是开豆腐店的吗?他的老子对我说可是乡下一个财主呀!我真想不到像那样子老实的人,也会对人撒谎。这年头,什么怪事都会有的。不要他们是看到我小姐有钱,打伙来行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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