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1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在这样风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墙边的路灯,在枯寂的生气里,反是白光she目。在那白光中,飘飘dàngdàng地飞起雪片来。这雪片将风一chuī,简直成了雪烟,向人身上乱扑。那猛扑的程度,向人袖子笼里,领圈里,都钻了进去。便是当世良张开口来叫着硬面饽饽的时候,雪片直冲入他的嘴里,让他舌头冰凉一下。

  世良戴着一顶线织的兜头帽子,这帽子好像一个袋,由头上直套下来,连耳朵也在内,只有一个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这样迎风走了去,口里吆唤着的时候,那雪花却不问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扑着。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胁下,左手提了灯,右手插在背心里,低了头,嗓子里发出那苍老gān燥的吆唤声:“硬……面……饽饽……!”

  当他竭力吆唤出来的时候,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冻着成了白烟。在那手提的玻璃灯光里,还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小灯,提着略高于他的膝盖,只看那灯下所照的huáng光圈子,或左或右,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灯,是怎样的摇摆不定了。灯是摇摆的,世良的脚步,也是走得前后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虽是这样地艰难,但是世良心里,他总记着:无论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门口去绕上一个弯。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儿子回到北平来了呢,他必定要到这公寓里来的。这公寓里账房,已经知道我等儿子流落在北平卖饽饽了,那么他听到了我叫卖饽饽的声音,必定会把这事告诉我的儿子。他若是个有人心的,能够不来见我吗?

  第三十二回 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4)

  他如此计划着,也并不感到他计划的错误。照着每晚一趟的规矩,总是向那里走去。像这天晚上的大风雪,他走得只管打晃dàng,然而他还坚定了他的固有计划,总要到那公寓前后去转转,总怕儿子或者回来了,自己却失掉了相逢的机会。因之他忘记了一切的困难,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条路上走。

  当他到了那公寓胡同里,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风,挟了那如烟如雾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扑将来。他被这风雪袭击得太厉害,只得更弯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减少这风势攻击的范围。同时他嘴里依然喊出那凄惨的调子:“硬面饽饽!”他这种拼命地吆唤声,由寂寞的空气里,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听见一点回响,更让人增加了无限的伤感。

  勉qiáng地吆唤了几声,并不听到什么声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唤,顺了人家的墙角,慢慢地走着。这却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叉麻雀牌的声音。抬头看时,那墙里人家灿烂如银的灯光,由里面向外反she出来,这可以证明里面人家是一团欢喜。

  第三十三回 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1)

  第三十三回 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 弥留依老弱半夜凄凉

  北平这地方,虽是雪夜十分严寒,但是有两种人,无论如何,他必须出来的。其一是打更的更夫,其二是站岗的警察。所以周世良卖硬面饽饽,虽然是苦,但是总可以找着同志。在他藏在那墙角里一小时以后,两个巡逻警也就由此经过了。

  虽然那屋子里面,有牌声送出来,这并不足以使巡警注意。因为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斗牌消寒,这是人家关起大门来的私事,当然也就不得加以gān涉。只是有一件事,便把他们引着停住脚了,便是这墙角里有道huáng光放了出来,上前一看,乃是一盏玻璃罩油灯,更在灯光下,发现一个饽饽筐子,还有一个人倒在墙脚下。

  一个巡警叫起来道:“了不得!这里有了倒路的了。”另一个巡警也挤上前,他是年岁大而又富有经验的人,听着这话,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便道:“不要紧!还有气。赶快向局里打电话罢。”这时,巡警也顾不得惊动打牌的人与否,硬叫开了大门,在他们号房里,借着电话,打到了局子里去。

  在半小时以后,世良就由汽车送到了官医院。在他醒过来以后,睁眼看看,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里。他是住医院有经验,一睁眼就认得,心里可就想着,我莫非是做梦,怎么又到了医院里呢?他猛然间可不知是何理由,闭上了眼睛,仔细想想,他才明白了。这是昨晚上出去卖饽饽,在人家墙角落里,曾冻得身体不能支持,就这样昏睡过去,原来又是死里逃生了。

  睁开眼来看着,大夫和看护都纷纷地来问他,病体怎么样了?世良口里虽表示着好得多了,可是他心里,却大为不解。一个卖硬面饽饽的,北平上有一个不为多,死一个不为少,在街上倒毙了就倒毙了罢,为甚么一定要把我救活呢?

  他心里这样地埋怨着大夫,可是大夫却格外地多事。当他在官医院里诊治了两个礼拜之后,大夫对他说:“你可以出院了。但是你在这一个冬天,都不能再出来工作。因为你的身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再要冻死在路上,就不能救活了。”周世良道:“我要不出来工作,哪来钱吃饭?不冻死也要饿死了。”

  大夫听说,仔细一盘问,才知道他是一个孤身汉子,自然全告诉了警察,依然由警察将他送回会馆去,而且找着了会馆董事,说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会馆里当供给他过冬的衣食,不然,就打发他回原籍去。

  董事听了这话,当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当时只答应再为设法。又过了两天,世良的身体,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了。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再把chuáng底下的一只洋铁箱子打开,里面存储的米,只好敷衍四只箱子角。虽然自己还有两三块钱余蓄,这又能够维持几天呢?为了求活起见,这饽饽生意,还是不能不做。他又想着:那天在路上冻得晕死过去,只因为那晚大风大雪,岂能每晚都是那样子的冷法吗?

  他如此想着,背着藤筐,提着灯,向外就走。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有几个同乡的学生,站在那里。有两个都穿了西服,脖子上绕了毛绳围巾,手上戴了皮手套,肩上却挂了一双溜冰鞋。还有两个,是皮袍上再加了皮领大衣。不过这大衣却比皮袍子短了一大截。据说,这是西服大衣,套在中国衣服上穿,是最摩登的式子。其实穿这种大衣的,不见得有罩中国衣服的长大衣不穿,不过是北平学生穿衣服的一种办法罢了。

  世良一看了这种装束,便知道是学生。尤其是他们把帽子歪戴了,在帽子辫带上结了一块学校的徽章,就表示出那活泼的青chūn态度来。记得带了计chūn初次来会馆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群学生。现在他们依旧地当学生,可是自己的儿子,就不知混到什么所在去了。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望着那些人,自不免发怔。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头上戴了尖顶毛绳帽子,又架了大框眼镜,活现出那淘气的样子来。世良回想初见面的时候,记得他穿了短脚裤子,那淘气也不下于今日,于是望了那少年只管出神。他却笑道:“周老爹!你令郎进了哪个学校?”

  世良知道自己父子这段故事,同乡大概都清楚的。他这样问着,分明是有意讥笑。便道:“唉!不要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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