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一会子,她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她本人还好像不知道,眼泪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书本上,都滴了许多泪珠,她才慢慢的在钮扣上,抽下那条白绸手绢,来揩脸上的眼泪。杨杏园见她这样,却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惊动她,看她怎样。谁知白素秋坐在灯下,依旧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动一动。眼泪越揩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出来。杨杏园看她这个样子,疑她是因为等自己不来,怪朋友不理,满腔怨愤,所以bī下这副眼泪来。心想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这样的对待她,也未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便轻轻的退到院子中间,然后才放重脚步,走了进去。白素秋见杨杏园走进来,一边用手探眼睛,一边qiáng笑道:“对不起,我又来吵你了。”

  杨育园笑道:“这个是我对不起你,要你一个人在这里久等,怎样还说你对不起我哩?”说时,他偷眼看白素秋,见她眼圈还是红的。这时正是秋初的天气,白素秋穿了一件浅灰哔叽的夹袄,灰哔叽裙于,鬓云蓬松,双髻斜挽,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刚才她流泪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也未免呆了。

  白素秋见他只管直着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过脸去,望书架上的书。杨杏园道:“你不是叫我快来有话说吗?怎样又不做声呢?”白素秋听了这话,才回转身来。她坐在椅子上,低头望着胸脯,把一只脚尖悬着点在地上,一只脚踢着椅子角,才慢慢问杨杏园一句话道:“你看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蔼然可亲’这四个字,那总是对她最恰当的批评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蔼然可亲’吗?你这句话,正是她反面的批评。我老实告诉你,她在家里,什么事也不问的,总是睡到太阳几丈高,她才起来。吃起饭来,把筷子在莱里挑挑拨拨,往桌上一放,便要发脾气。我母亲本来疼女儿的,不很管她,看见她闹别扭,反引着她发笑。我父亲又抽上一口烟,更是一概不问。有时候我母亲说她几句,她就一句顶一句,反常常问我母亲说:‘我怎样得了?’”杨杏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却不懂了。难道在你们这样的家庭里面,还有什么委屈吗?”白素秋对杨杏园瞟了一眼,摇着头微微的笑道:“这个缘故,你还不明白吗?”杨杏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样会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说一句实话,她是有人家的,只因为那个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着离婚。我母亲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我父亲不肯,说我们两面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能做这样的事,将来要打起官司来,亲戚朋友知道,岂不成了一场笑话?这样一说,就把这事按下来了。我姐姐也为这事,大闹了几回,总没有闹穿,后来她就变了办法,总是在家里挑眼,闹得两个老人家时刻不安。我父亲没法,答应不让那边娶,总推着在大学毕了业再说,一面露出点消息给人家知道,等他来办jiāo涉,再想法子。这样挨下来,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话来,把我都害了。”说着眼圈一红,要掉下泪来。杨杏园道:“你说呀,怎么又连累起你来了呢?”白素秋脸一红,把手绢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说道:“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告诉人。”杨杏园道:“你若是不许我说,我自然保守秘密。”

  白素秋脸又一红,低声说道:“我也有……”没有说完,她就借着拿手绢擦眼睛,把脸蒙上。杨杏园听了这半句话,明知全句的意思,却故意笑着问道:“你也有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呢?”白素秋放了手绢,对杨杏园瞟了一眼道:“你这不是成心吗?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却寻人开玩笑。”杨杏园道:“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你既这样说,就算我明白了罢。你且望下说。”白素秋道:“人家现在也在山东读书,学问虽然不算得顶好,我们是自小定的,也没有什么恶感,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我姐姐她和家里作对,放书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着玩惯了。头里还是礼拜六和礼拜日,在公园和游艺园玩玩。后来胆子一天大一天,上学的时候,依旧夹着书包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便把书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个零碎摊子上,大家尽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学的时候,方才在摊子上,取出书包来,一道回去。家里看见照着时候回来,也不追问。谁知公园和游艺园这个地方,总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动。有一回,我离开姐姐,在公园里兜圈于散步,后面来了一个下流东西,穿得满身的华丝葛,老在后面跟着,我心里吓得乱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后面,却笑嘻嘻的,胡说八道,说了许多废话,我只得三步两步,就跑开。有好几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闹的事来。”杨杏园笑道:“难道她那样落落大方的人,还要你来保护不成?怎样你不和她出去,她就发生出事故来了呢?”白素秋把脚一顿,笑道:“咳!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我是说她要我保护吗?”杨杏园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儿,你且说你的。后来呢?”白素秋道:“也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园。走到来今雨轩,我们还没有找好茶座,忽然一个男人,在一张桌子边,笑着站了起来,和我姐姐打招呼。口里连说道:‘在这里。’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谁知我姐姐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说到这里,白素秋问杨杏园一句道:

  “你说这男人是谁?”杨杏园笑道:“当然是余咏西了。”白素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我自己不好,当时见了他,我是不好意思过去坐的。我姐姐只说,不要紧,一路过去坐坐,还赶着给我介绍。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时余咏西对我问长问短,臊得我什么似的,只好有一句答应一句。其实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碰见熟人。我姐姐她却没事似的,和余咏西说一个牵连不断。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说公园里是个坏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进房睡觉,我才问她怎样认识这个姓余的?她说是同学介绍的。后来我仔细一打听,并没有这回事,gān脆一句话,她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罢了。从那天起,就天天和余咏西会面,后来索性跑到人家家里去。密斯脱杨,你别见我平常喜欢闹着玩,这回事,作的大错特错,我是很知道的。您说,我跟着姐姐走,这算什么呀?”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文明人,怎么说这样腐败的话?现在青年男女,正讲的是社jiāo公开,好为男女平权的运动……”白素秋不等他说完,拿着手绢对他一扬,把嘴一撇道:“得了!你这不是损我吗?我把你当个好人,所以把许多心事话,全都告诉你啦!你反而处处把话损我,这是什么意思呢?”杨杏园道:“你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实在是真话。照你这样说,难道也要学千金小姐坐在绣房里面,那才对吗?”白素秋道:“不是那样说,社jiāo公开,是要正正当当的。你想我和我姐姐这样的行动,那算什么?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觉着很对那个人不起。谁知我们天天出来,日子久了,被几个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说出许多闲话。两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点,这几天对我们的行动,盘查得十分厉害,要把我们退学。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里大闹一顿,就跑了出来,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上午的时候,我在我妈屋子里梳头,谁知她趁这个机会,就跑到我屋子里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顿,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张余咏西和我三个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面前一扔,指着我脸上问道:‘这上面的一个野男子是谁?你说!’这时,我实在一肚子委屈,要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气得掉泪。我妈向来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几下。还好,我父亲来了客,没有来问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许不能和你见面啦。那时,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来,一直就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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