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7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时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杨杏园偶然受凉,病了两天。

  他因为自己喜欢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当一回事,依旧挣扎着做事。因此一回来,就睡觉,连李冬青家里,也有三四天没有去。这日下午,小麟儿拿了一封信来,jiāo给杨杏园。他没有拆信,心里就想着,难道怪我不见面吗?连忙拆开信来一看。

  上面写着是:

  史女士寄人篱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兹彼决计摆脱,入校读书。

  因学膳各费,共需百馀元,乃就商于青。青同怀沦落,有逾骨肉。力所能及,义无可辞。惟阮生之囊,虽不名一钱。而相如之家,亦徒空四壁。爱莫能助,谓当奈何?君于青,似可一商缓急,特此专函奉托,谋以玉成其志。君素任侠,当必有以慰我也。

  青 白

  杨杏园将信看完,盘算了一会,决计不能说是没有钱。可是这时领薪水的时候没到,手边又没有存款,哪里去弄一百多块钱去。心想一两天内,也许不要用,我答应了再说。便拿了一张信纸,写道:

  示悉。此亦朋友应尽之义务,何所谓侠耶?惟连日适患小恙,深居简出,恐不能于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内,当有以报命。

  杏 复

  信写完了,找了一个信封,将信纸放进去。也没有封口,标了两行“请回jiāo令姊冬青女士”几个字,便jiāo给小麟儿,他拿着信,跑着走了。到了家里,李冬青将信一看,总算满意,但是看见杨杏园所说,连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么病,过了一会儿,便自己来看杨杏园。杨杏园正因为无聊,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见李冬青,便笑着道:“好几天不见。”李冬青道:“怎样病了?”杨杏园道:“不相gān,小感冒罢了。”说着便一路和李冬青走进屋来,在两张沙发上对面坐下了。杨杏园问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亲戚脱离了吗?”李冬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家里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又道:“这事,我困难极了。她的亲戚余府上,我都认识的,密斯余,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里,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里去住。我想她又没有个伴,怎样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针毡一般,哪里能安稳。我今日忙了一上午,才在民德女子实业学校里,亲自和校长办jiāo涉,给她弄了一个选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学堂里去住,只是学膳费,一刻儿拿不出。”

  说着笑了一笑道:“我的穷,又是不言而喻的。”杨杏园道:“据这样说来,密斯史在府上借住,实在不便。不知道她为什么和余家弄翻了?”李冬青道:“那无非是受两个姨太太的气。况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现在的余太太,是续弦的,她虽叫一声姑母,其实还是由于姑丈的关系。你想,大家并无关系,她老在余家过活,怎能保余家不说话?”杨杏园道:“她还有一位祖母在余家,那怎样办呢?”李冬青道:“这就没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余家,早就搬出来了。”说着皱了一皱眉毛道:“这位小姐,太任性些,说走就走,只穿了随身的衣服出来,这就是第一要解决的问题。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面前而论,就要制二三十块钱的布衣服。”杨杏园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说史科莲这种情形,很是含混。由这上头去推测,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才搬了出来的。便慨然的答应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做两步去办。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进学校的门。第二步,再筹划学费。二三十块钱,我这里倒也现成。”说着便走进房去,在箱子里拿出二十八块钱来,把身上皮夹子里的三块钱,抽出两块,一共凑成三十块,jiāo给了李冬青。

  李冬青一看,有钞票,有现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赋。笑道:“我暂拿去二十块得了。留下十块钱。”这下面一句话,虽没说出来,却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为此受窘。杨杏园又很了解她的用意。说道:“不要紧,我身上少零钱用,随时可以到报馆里会计部去拿的。”李冬青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出于至诚,便收下了。

  这时候已经电灯亮了。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来,谈了几句话,就走了。

  杨杏园心想,答是答应了人家,马上就要筹款,不要耽误才好,当晚就分头去借钱。

  偏是事不凑巧,一处也没有借到。就是人家答应有,也约在三五天以后,不能应急。

  他心想约好了一星期内拿出来,不说提早,总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样办?自己忽然想起一桩事,那华伯平,不是要买骨董吗?我箱子里还有一幅《关山夜月图》,不如卖了它。这样一想,立刻在箱子里找了出来,便打电话,约华伯平来看画,一直打了四通电话,才把华伯平找到。原约定次日下午四点钟来的,到了晚上十点钟才来。杨杏园道:“你怎样如此不顾信用?叫我在家里老等。”

  华伯平道:“老弟台,我这就极讲信用了。四点钟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戏,吃小馆子。吃了小馆子,又去逛胡同,走了两家,我硬抽身跑来了,他们还在等我呢。”杨杏园道:“国家养你们这班官,不发薪呢,就怨天恨地,说是枵腹不能从公,发薪呢,你们又花天酒地,把办公做个幌子。”华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发议论了,你拿画给我瞧罢,我还要走呢。”杨杏园看他那种急的样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画拿给他看。这画是个小中堂,画着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两个游骑,向城门飞奔而来。纸却是雪白的。华伯平道:“这并不是古画。”

  杨杏园道:“本不是古画,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面的图章。”华伯平仔细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个字。华伯平道:“哦!是他画的,他是我的同乡,做江西吉安县知县,没到任落水死了。”杨杏园道:“不错,就是他,他叫赵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你看这一轴画能值多少钱?”华伯平道:“这一轴画,卖给外省人,他当一轴平常的画买去,出不了什么大钱。你卖给我,算是找着主顾了。我出一百块钱罢。”杨杏园道:“你不把它当骨董,我可把它当骨董哩。老赵的画,我家里一共只有三轴,卖了可没地方找去。你要买,就出一百三十块罢。”华伯平笑道:“原来是你的画,我不能要。明天同乡知道,说我华伯平挣了几个钱,把朋友收藏的东西,都搜括了去,岂不是笑话?”杨杏园笑道:“你不要瞒我,你不是收藏家,你哪有闲钱去买这个?你买了去送老头子的礼,对也不对?

  就是你买,那也不要紧,朋友就不能作买卖吗?”华伯平道:“你的话,猜是猜着了。据我说,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爱之物而论,也说得过去。

  何以单单要一百三十元?”杨杏园道:“我有一笔费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卖这个数。”华伯平道:“你有什么费用,结婚费吗?若是为这个,我借一百三十元给你。要你卖东西,就不够朋友了。”杨杏园道:“不是,不是。有东西买,岂不很好,我何必负债。”华伯平道:“虽然,你这话还是可疑,设若你东西只值十块钱,你因为要一百三十块钱,也卖那个数吗?再说你差一千呢,就要卖一gān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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