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0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哪里能够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李冬青笑道:“太客气了,只怕对牛弹琴,做好了诗,也不能告诉我们呢。”杨杏园道:“笑话!笑话!李女士不信,去问剑尘兄便知道。我是常说的,李女士的学问,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摇一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失了学的中学生,哪里谈得到学问二字呢?”三个人一路走着,杨杏园和李冬青只顾说客气话,好像倒是初见面的朋友,尽量的谦逊,一点也不嫌烦腻。走到大门口,那收票的长人,从旁边弯着腰走出来,也没有言语,对人伸出一只大手。杨杏园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门票jiāo给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学样,走过去jiāo给他。人离得远不觉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盖高上几寸,那长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记起他童话上的一段故事,笑着问李冬青道:“姐姐,这个人好长,是不是大人国跑来的小孩子?”这句话,不打紧,说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绢捂着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杨杏园说话,都是客气的笑,这回却是愉乐的笑,杨杏园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门来,说了一句“再会”,便各自坐车回家。

  他这天到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游园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禁不住思cháo涌落,想到李冬青问他要诗看的话,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诗拿出来,自己翻看一遍。只见头一首头一句,“幸负鸥盟怅落霞”,就觉不妥,心想,“这种诗,哪里可以送给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说我作杏花诗吗?我何不就把梅花韵,和八首杏花诗。”自己这一想,诗思就不觉涌将起来,便把一只手撑着椅子因,托着头,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开墨盒,铺了一张gān净纸,提笔就写。杨杏园向来就喜欢和诗,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两个钟头,八首诗就做起来了。他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张纸誊了,另外写了一张八行,折叠在一处,用一个信封套了,写了地点寄给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里的时候,她梳完了头,收拾gān净了书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里休息。桌上绿瓦盆子里,栽着的一盆素心兰,开了两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里,插了一束半开的红白杏花,是老妈子清早从菜市带回来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觉出了神。忽然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却注着杨缄两个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杨杏园送来的。将信拆开,先看那信:

  冬青女士文鉴:走羁旅下士,落落不能与人合,习与性成,萍踪所适,转不嫌其孤独。日者偶然兴至,涉足芳园。披风临水,落英满襟,地僻人稀,弥增感触。

  怅们之际,得领清芬,神志为快,殆古人所谓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者乎?蒙一再索诗,殊惭无足陈者,然而文字之jiāo,正在攻错,则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归来,百感jiāo集。挑灯捡张船山梅花诗,步韵杏花八律,状物自知不工,写我之所感而已。

  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见,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

  信处另有一张纸,便是诗。那诗道:

  看杏花步清人张船山八首梅花诗原韵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chūn风灿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赊,

  断桥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杨各自斜。

  细雨帘前寒客梦,晚妆楼上感年华。

  无言一样怜飘泊,底事呼为得意花?

  欲红仍白可怜生!秀骨奶奶梦也清。

  chūn色半墙如有意,夕阳一树最多情。

  飘零无奈到寒食,及第应惭是小名。

  村外争传消息好,提壶正唱劝杯声。

  chūn深也应恨来迟,此恨迟迟蛱蝶知。

  李冬青看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红。心想起是起得好,押迟字知字韵,也不牵qiáng,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

  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这是很熟的两个杏花典,拿来活用了。但是玩味诗中的语气,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本来呢,杏花诗押思字不容易下笔,要我做,也怕只有这句可用了。”又念道:

  卜居愿种三千树,劝醉终须一两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装浓抹总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诗,以这首的韵不好和,也就算这首和的好。”想到这里,又从“chūn深也应恨来迟”起,念了几遍。她把“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十四个字,细细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

  花前流水绕孤村,野店人来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刹,chūn原无碍到柴门。

  三分憨态溶愁绪,一半娇羞褪粉痕。

  栽向日边终太艳,讵应雨露有私恩?

  江南犹忆旧因缘,明日清明又几年。

  脂粉清匀如好女,云霞簇拥想灵仙。

  晚风庭院花初落,夕照栏杆蝶可怜,

  终让诗人能爱尔,曲江一宴到今传。

  侧帽寻来倦客踪,牧童遥指几重重。

  江南红雨三chūn老,楼上青旗一笑逢。

  托运剧怜邻瘦竹,移栽好是对chūn松。

  李冬青念到这里,又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这几首诗,杨杏园他本是学张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带比人。以前几首,恍惚迷离,看不出究竟来,这首押松字韵,不是有些意思吗?船山的诗我不很记得,原诗里,好像没有这个松字。

  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这里,就把家里清朝几部诗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张船山的梅花诗,果然他押二冬韵的一首,有“对客岂无能舞鹤,赏心应是凋后松”,这样两句,她一肚子的疑团,到这里又取消了。再望下看:

  明妆刚在寒梨后,绝异桃花别样浓。

  二月东风锦作团,小红相对学chuī弹。

  含娇欲滴睛犹润,带雨和烟画总难。

  念到这里,忽然院子外头,有人问道:“密斯李在家吗?”李冬青连忙将信和诗卷着一团,放到桌子抽屉里去。李冬青一看原来是她的老同学梅双修女士。便含着笑引她到屋里来坐。梅双修笑道:“有许多天你都没有到我那里去,老是在家里看书吗?”李冬青道:。哪里看什么书,还不是混混又一天吗?昨天我还跑到三贝子花园去看桃花呢。”梅双修道:“你和谁去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李冬青道:

  “昨天带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个朋友,因为她不在家里,就顺便到三贝子花园去走走。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打算去的。”梅双修道:“一个人游园,你不嫌冷淡吗?”

  李冬青笑道:“冷淡什么?我还有个小弟弟陪着呢,人家……”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说道:“人家哪里都像你,总要赶热闹呢。”梅双修道:“我也不见得就赶热闹。”说着,梅双修看见衣橱上的镜子,照了一照脸,用手将鬓发理了一理,又把背对着镜子,踮着脚,回过头看看后影子,用手摸了一摸头。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里,总要算你受修饰的了。”梅双修笑道:“那也不见得,出门总要换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牵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来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学生穿这样的衣服,未免太艳丽了吧?”梅双修道:“这是印花印度绸,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钱一尺?”梅双修道:“两块钱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钱?”梅双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块钱,里子派十块钱,花边派五块钱,工钱派四块钱,一共总是四十多块钱。”李冬青笑道:“大小姐,这还算普通吗?我有一个朋友当小学教员,每天教六点钟的书,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一月还挣不得二十块钱。你这件袍子的钱,她不吃饭,两个月也挣不出来呢。”梅双修笑道:“天下事本来不能样样平等的,那怎样能作比例呢?你说我爱穿,你瞧!密斯余,那才真是爱穿呢?”李冬青道:“你说起这句话,我也不解。密斯余小的时候,也很朴实的,怎样这几年之间,华丽到这种样子?”梅双修道:“这个原故,我很知道。密斯余的家里,本来和我们家里差不多。后来他父亲娶了两位姨太太,都是那种地方的人,年纪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时髦的。起初是他们家里少奶奶学样穿起来,后来又再由少奶奶,把这种风气传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来。”李冬青笑道:“你还说人俏皮,你呢?”梅双修道:“我也只是出来穿穿。她们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呢?她家里很好玩的,钢琴,话匣子,小电影机,样样都有。没有事,到她家里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这样褴褛的衣衫,到她家里去,不要把我当是梅小姐的老妈子吗?”梅双修笑道:“胡说,你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以后我到你家里来,决计不穿绸衣服,免得来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这是一句真话。你哪里知道,富贵人家,主人倒罢了,他们底下的那班仆役,眼界十分高,你稍为衣服差一点,他就瞧不起你。我们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许多朋友家里,我都不愿去。不知道的,说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qiáng辩。”梅双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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