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这我已经决定了,岛本。”我在里边说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知就此考虑了多少次,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想起从助手席上盯视我的岛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种冲动的视线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脸颊。大约那是超越视线的什么。现在我已能够感觉出当时她身上dàng漾的死的气息了。她的确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时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这个你可明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时,岛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现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后结论一样,她本也得出了最后结论。自己为什么就没领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拥抱一夜后,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转宝马的方向盘,两人一起死掉。对她来说,恐怕此外别无选择,我想。然而那时有什么东西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把一切藏在心里而销声匿迹了。

  我向自己发问:岛本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境况呢?那是怎样的一条死胡同呢?到底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出于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将其bī入那步田地的呢?为什么逃离那里即必定意味着死亡呢?我就此考虑了许多许多次。我将所有线索排列在自己面前,进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无头绪。她怀揣秘密消失了。没有大概没有一段时间,悄无声息地遁往某处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归根结蒂,她拒绝同我共有秘密,尽管我们那般水rǔjiāo融、彼此一体。

  “某种事情一旦向前推进,是不可能再复原的,初君。”岛本想必这样说。在这后半夜的沙发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声音编织的话语。“如你所说,如果两人能单独去哪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那该多么好啊!可遗憾的是不可能从这个场所脱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里岛本是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无拘谨地微笑着。“说到底我是不该去见你的。这点一开始我就知道,已经预想到了势必如此。可是我实在忍无可忍。无论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嗳,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没那个念头,结果却使一切前功尽弃。”

  估计往后再不可能见到岛本了。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她已从我面前消失。她曾经在那里,但现在已杳无踪影。那里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报,看有没有关于女性自杀的报道,但没发现类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杀,自杀的全是别人。能够面带绝妙微笑的三十七岁美貌女子,据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杀。她只不过是从我面前消失了而己。 外表上我仍在继续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儿园,再去接回。车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儿园门前不时同那个260E车上的年轻女子说话,惟独同她说话的短暂时间里才得以忘却诸多烦恼。我同她依然只谈吃的和穿的,每次见面我们都带来关于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见闻,乐此不疲地jiāo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处地履行着往常的职责,每天晚上系好领带到店里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听取员工们的意见和抱怨,打工的女孩过生日送她一点小礼物,音乐家来玩时招待喝酒,请其品尝jī尾酒的味道。时时提醒乐队调准钢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别影响其他客人,有什么纠纷即时化解。店的经营近乎过分地风调雨顺,我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两家店满怀热情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外表上我同以前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和风细雨、还要侃侃而谈。然而自己心中有数。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环视,较之过去,似乎很多东西都显得黯然失色、呆头呆脑,已经不再是色彩绚丽工艺jīng湛的空中花园了,无非随处可见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么造作那么浅薄那么寒伧,不过是以掏酒鬼口袋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装置罢了。我脑海中的幻想不觉之间已dàng然无存。

  为什么呢?因为岛本已不再出现,因为她再也不会微笑着要jī尾酒。

  家里的生活也同过去一样。我和她们一起吃饭,星期天领孩子外出散步、逛动物园。有纪子也对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两人依然说这说那。大体说来,我和有纪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顶下的老朋友一样生活着。这里有不宜诉说的话语,有不能提及的事实。但我们之间没有冷嘲热讽的气氛,只是不相互接触身体而已。晚问分开就寝,我睡客厅沙发,有纪子睡卧室。这或许是我们家里惟一有形的变化。

  有时也认为一切最终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们不外乎在一个接一个熟练地扮演派到自己头上的角色。所以,纵然有什么宝贵东西从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凭借技巧而并无大错地度过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这种空虚的技巧性生活难免伤透了有纪子的心,可是我仍无法对她的问话做出回答。我当然不想同有纪子分手,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资格,毕竟我曾一度想抛弃她和孩子。不能因为岛本消失不再回来了,自己就顺理成章地重返原来的生活。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也不应那么简单。何况岛本的幻影犹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鲜明和生动,一闭眼就能历历记起岛本身体的每一细部。她肌肤的感触还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语音还萦绕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带着如此幻影搂抱有纪子。

  我想尽量只身独处,而又不晓得应做什么,于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后去办公室,独自眼望天花板,永无休止地沉浸在岛本的幻想之中。对这样的生活我也想在哪里划上句号。我是在将同有纪子的生活中途搁置的情况下、在保留对其作出答案的情况下生活在某种空白当中,而这样的状态是不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论怎么考虑都是不对的。我必须负起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责任,然而实际上又全然无能为力,幻想总在那里,总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况就会更糟。一下雨,一股错觉便朝我袭来,以为岛本即将出现在这里,她夹带着雨的气息轻轻推开门。我可以想象出她浮在脸上的微笑。每当我说错什么,她便面带微笑静静地摇头。于是我的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恰如窗玻璃上挂的雨珠一般从现实领域缓缓地滴落下去。雨夜总是那么令人胸闷。它扭曲了现实,让时间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觉上就好像自己不时被孤零零地抛弃到没有生命迹象的gān裂的大地,纷至沓来的幻影从周围世界将所有色彩尽皆吮尽吸gān。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么呆板那么虚无,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来似的,而且无不灰蒙蒙一片沙尘色。我想起告诉我泉的消息的那个高中同学,他这样说道:“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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