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STAR CROSSED LOVERS 》,”岛本说,“什么意思呢?”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不幸的恋人们。英语里有这样的说法。这里指罗密欧与朱丽叶。埃林顿和斯特雷霍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亚纪念大会上演奏而创作了包括这支曲在内的组曲。原始演奏中,约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萨克斯管演奏朱丽叶,保罗·贡萨维斯的高音萨克斯管演奏罗密欧。”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岛本说,“简直像为我们作的曲子,嗯?”

  “我们是恋人么?”

  “你认为不是?”

  我观察岛本的表情。她脸上已不再有微笑现出,惟见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

  “岛本,我对如今的你还一无所知。”我说,“每次看你的眼睛我都这样想,对你我还一无所知。勉qiáng算是知道的,只是十二岁时的你,住在附近的、同班的岛本。这距今已过去了二十五年。还是流行扭摆舞、有轨电车跑来跑去年代的事,没有盒式磁带没有月经棉塞没有减肥食品年代的事,地老天荒了!而那时的你以外的倩况,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眼睛里那样写着了?写着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眼睛里什么也没写的。”我说,“写在我眼睛里:我对你一无所知。只不过映在你眼睛罢了,用不着介意。”

  “初君,”岛本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我实在过意不去,真这么觉得的。可那是没办法的事,一筹莫展啊。所以什么也别再说了可好?”

  “刚才也说了,纯属自言自语。你别往心里去。”

  她把手放在领口,手指久久摸着鱼形饰针。我一声不响地倾听钢琴三重奏。演奏结束,她鼓掌,喝了口jī尾酒,随后长叹一声,看我的脸。“六个月时间实在够长的了。”她说,“不过反正往后一段时间大概是能来这里的,我想。”

  “magic word.(译注:magic word:魔语,魔术语。)”我说。

  “magic word?”

  “大概和一段时间。”

  岛本浮起微笑看着我,然后从小手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看你,有时觉得就像看遥远的星星。”我说,“看起来非常明亮,但那种光是几万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

  岛本默然。

  “你在那里,”我说,“看上去在那里,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里的没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实的你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已消失在遥远的往昔也末可知。我越来越不明白怎么回事。伸出手去确认,但每次你都用‘大概’和‘一段时间’的迷雾倏地掩住身体。我说,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不会久吧。”

  “你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幽默感。”说罢,我笑了。

  岛本也笑了。那是雨后最初的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中泻下般的微笑。眼角聚起的温馨的鱼尾纹,似乎给我以美好的承诺。“嗳,初君,有礼物给你。”

  她把一件包着漂亮的包装纸、打着红色礼品结的礼物递到我手上。

  “好像唱片嘛。”我掂掂重量说。

  “纳特·‘金’·科尔的唱片,以前两人经常一块儿听来着。亲切吧?让给你。”

  “谢谢。可你不需要吗?父亲留下的纪念品吧?”

  “另外还有好几张,没关系的。这个给你。”

  我定睛细看这包在包装纸里打着礼品结的唱片。于是,人们的嘈杂声和钢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cháo水一般远远遁去,留在这里的惟独我和岛本两人,其他一切无非幻影而已。这里既无一贯性又无必然性,不过是纸糊的舞台装置罢了。真正存在于此的只有我和岛本。

  “岛本,”我说,“两人找地方听听这个好么?”

  “真能那样,肯定妙不可言!”她说。

  “我在箱根有座小别墅,那里谁也没有,又有唱机。这个时间,开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岛本看一眼表,转而看我:“这就去?”

  “这就去。”我说。

  她像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我。“现在都十点多了。去箱根再回来可就相当晚了,你不要紧?”

  “我不要紧。你呢?”

  她再次看表,之后闭目十秒钟。再睁开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她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把什么放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好的,去吧。”她说。

  我叫来负有类似经理责任的雇员,jiāo待说自己今天这就回去,往下的事由他负责,“关上现金出纳机,整理账单,把营业额放进银行夜间保险柜就可以了。”然后我走去公寓地下停车场开出宝马,又从附近的公共电话亭给妻打电话,说这就去箱根。

  “这就去?”她吃了一惊,“何苦现在去什么箱根?”

  “想考虑点儿事情。”我说。

  “那么就是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概不回来了。”

  “我说,”妻子说道,“今天的事很对不起。我想了很多,怪我不好。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股票已全部处理妥当,所以你还是回家来。”

  “喂,有纪子,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根本没有生气,这件事你不必介意。我只是想考虑一些事情,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就行了。”

  她沉默一会儿,说明白了。声音听起来甚是疲惫。“那好,就去箱根吧。不过开车要小心,下着雨呢。”

  “小心就是。”

  “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楚。”妻说,“你觉得我是在给你添麻烦?”

  “哪里是添麻烦!你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责任。如果说有问题,是在我这方面。所以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清理一下思绪。”

  我挂断电话,开车回店。想必有纪子那以后一直在考虑午饭桌上我们谈的话,考虑我说的话,考虑她自己说的话。这从她的声调中听得出,声调疲惫而困惑。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雨仍在执拗地下着。我让岛本上车。

  “你不跟什么地方联系一下行么?”我问岛本。

  她默默地摇头,随后像从羽田回来时那样脸贴窗玻璃盯视窗外。

  去箱根的路上车很少。我在厚木驶下东名高速,沿小田原厚木公路径直往小田原开去。

  时速表的指针总在一百三至一百四之间晃来晃去。雨不时加大势头,但毕竟是跑过多少次的路,我记得住途中所有的拐弯和上下坡。驶上高速公路之后,我和岛本差不多没再开口。我用低音量听莫扎特的四重奏,集中jīng神开车。她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似乎在沉思什么,时而转向我,盯视我的侧脸。给她那么盯视起来,我口中不由gān得沙沙直响,不得不连吞唾液使自己保持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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