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走进一间咖啡厅稍事休息,要了杯掺有白兰地的又热又浓的咖啡喝着。我周围人的言行举止无非城里人的老套数:情侣嘤嘤细语,两个贸易公司的职员摊开文件研究数字,三五个大学生聚在一起,谈论滑雪旅行和警察乐队新灌的唱片等等。这是目前任何一座城市都司空见惯的光景。即使把这咖啡厅内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搬去横滨或福冈,也不至于感到任何异样。尽管如此——正因为外表上完全一样,才使得坐在里面的我在喝咖啡的时间里产生一股刻骨铭心般的qiáng烈孤独感。我觉得惟独我一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不属于这里的街道,不属于这里所有的日常生活。

  诚然,若问我难道属于东京城的咖啡厅的哪一部分不成,也根本谈不上属于。不过在东京的咖啡厅里我不可能产生如此qiáng烈的孤独感。我可以在那里喝咖啡,看书,度过普普通通的时间。因为那是我无须特别深思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在这札幌街头,我竟感到如此汹涌而来的孤独,简直就像被孤苦伶仃地丢弃在南极孤岛上一样。情景一如往常,随处可见,可是一旦剥掉其假面具,则这块地面同我所知晓的任何场所却无相通之处,我想。相似,但是不相同。如同一颗别的行星,一颗有着决定性差别——尽管上面人的语言、服装、长相无不相同——的另一颗行星,一颗某种功能完全不能通用的其他行星。若要弄清何种功能能够通用,何种功能不能通用,那么只能一一加以确认。而且一旦出现一个失误,我是外星人这点就将真相大白,众人势必对我群起而攻之: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不着边际地浮想联翩。纯属妄想。

  但我孤独一人——这是千真万确。我没有同任何人发生关系,而我的问题也在这里。我正在恢复自己,却未同任何人发生关系。

  这以前倒真心爱过一个人,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冰川期与某个冰川期之间。反正很久以前。早已流逝的历史。侏罗纪一类的往昔。一切都以消失告终。恐龙也好猛犸也好刀虎也好,she入宫下公园的子弹也好。接下去便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来临,而自己在这种社会里孑然一身。

  我付罢款,走到外面。这回什么也不冉想,径直往宾馆赶去。

  海豚宾馆的位置,我早已记忆依稀,有点担心一下子找不到。结果担心完全多余,宾馆一目了然:它已摇身变成26层高的庞然大物。包豪斯风格的时髦曲线,金碧辉煌的大型玻璃和不锈钢,避雨檐前齐刷刷排开的旗杆以及顶端迎凤飘舞的各国国旗,身着笔挺制服的正在向出租车招手示意的小汽车调度员,直达最高楼层的透明电梯……如此景观有谁能视而不见呢?门口大理石柱上嵌着海豚浮雕,下面的字样赫然入目:

  海豚宾馆

  我木木地站立20秒钟,半张着嘴,瞠目结舌地仰望着宾馆,随即深深吁了口长气——长得如果一直延伸,足可到达月球。保守他说,我非常吃惊。

  5

  总不能在旅馆门前永远呆立下去,先进去看看再说。地址相符,名称一致,且已订好房间,只有进去。

  我走上避雨檐下徐缓的斜坡,闪身跨入打磨得光闪闪的旋转门。大厅足有体育馆那般气势恢宏,天井直抵云霄,玻璃贴面由下而上,天衣无缝,阳光一气泻下,粲然生辉。地板上,价格显然昂贵的宽大沙发整齐排开,其间神气活现地摆着赏心悦目的观叶植物。大厅尽头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咖啡屋。在这种地方点三明治来吃,端出来的四枚火腿三明治只有名片大小,装在绰绰有余的银制盘子里。炸马铃薯片和西洋式泡菜富有艺术性地点缀其间。若再要一杯咖啡,其价格足够中等消费程度的一家4口人吃一顿午餐。墙上挂着一幅相当3张垫席大小的油画,画的是北海道一块沼泽地。虽然算不上很有艺术水准,但其画面的阔绰和堂而皇之却毋庸置疑。大厅里似乎有什么聚会,显得有些拥挤。一伙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背靠沙发,或频频颔首,或昂扬而笑。他们一模一样地翘起下巴,一模一样地架着二郎腿。估计是一群医生或大学教师。另外——莫非同一团体不成——有一伙衣着华丽的女士。一半和服,一半连衣裙。其间有几名外国人。也有制服笔挺、领带色调稳重的贸易公司职员,抱着手提公文箱静等某人。

  一言以蔽之,这新海豚宾馆一片兴隆景象。

  恰到好处地投入资本,恰到好处如数收回——这种宾馆是怎样建造起来的,我倒是心中有数。我办过一次旅馆行业的广告性刊物。得知建造这种旅馆之前,需要从里到外全部jīng确计算一番。行家们聚在一起,将所有的信息输入电脑,彻底进行预算。就连厕所卫生纸的批量购入价及其用量都要打入进去。同时雇用学生临时工普查札幌各条街道的通行人数,还要调查适婚年龄的男女数量以便计算婚礼次数,并且大量削减营业成本。他们花大量时间周密制定计划,成立项目筹备组,收买土地,招揽人才,广为宣传。只要可以用金钱解决并且确信这笔钱早晚可以收回,他们便不惜工本。这就是所谓做大买卖。

  能够做这种大买卖的,只有下属各类企业的大型联合企业。这是因为,无论怎样削减成本,其中都有些潜在因素无法估算,而足以吸收这些成本的,惟有大型联合企业。

  坦率说来,新海豚宾馆并不适合我的口味。

  至少在一般情况下,我不至于自己掏腰包住这等场所。一来价格昂贵,二来无用的摆设太多。但是无可奈何。虽已面目全非,但毕竟是海豚宾馆。

  我走至服务台前报出姓名。一律罩有天蓝色坎肩的女孩子们如同做牙刷广告一样迎着我桨然而笑。这种微笑方式的训练也是投资的一环。她们全都身穿初雪一般洁白的白衬衫,发式整整齐齐。女孩儿有3个,只有来到我跟前的女孩儿戴着一副眼镜。她很适合戴眼镜,看上去蛮舒服。她的近前使我多少舒了口气。3人之中她长得最为漂亮,第一眼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其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种让我为之动心的东西。她简直就像是集宾馆应有形象于一身的宾馆jīng灵,仿佛只要轻轻一挥手中那小小的金手杖,便会像迪斯尼电影那样飞出魔法金粉,从中掉出一枚房间钥匙来。

  但她没有用金手杖,用的是电脑。她用键盘把我的姓名和信用卡号码熟练地输入进去,确认一下显示屏,然后莞尔一笑,把卡式钥匙递给我。上面写着1523,便是我房间的号码。我让她给我拿了一本宾馆的指南册,并问这旅馆是什么时候开业的。她条件反she似的回答说去年10月。还不到5个月时间。

  “喏,想打听件事。”我也把营业用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在脸上得体地浮现出来——这东西我也是随身携带的。“以前在这一位置有个同叫‘海豚宾馆’的小宾馆,是吗?你可知道它怎么样了?”

  她的笑容稍微有点紊乱。如同啤酒瓶盖落入一泓幽雅而澄寂的清泉时所激起的静静波纹在她脸上dàng漾开来,稍纵即逝。消逝时,笑脸比刚才略有退步。我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种细微而复杂的变化,不由觉得很可能有清泉jīng灵从眼前闪出,问我刚才投入的是金瓶盖还是银瓶盖。当然,这场面并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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