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如何是好呢,我?”

  “这以前你已经失却了很多东西,失却了很多宝贵的东西,问题不在于谁的责任,而在于你所与之密切相连的东西。每当你失去什么,你肯定马上连同其他什么东西一起扔在那里,像要留作标记似的。你不该这样做,不该把应留给自己的东西也扔在那里。结果,你自身也因此一点点地受到侵蚀,为什么呢?你何苦做这种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么说呢,想不起合适字眼……”

  “倾向。”我试着说。

  “对,对对,是倾向,我赞同。即使人生再重复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样的事情,这就是所谓倾向。而且倾向这种东西,一旦超过某一阶段,便再也无法挽回,为时已晚。这方面我已经无能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这里和连接各种东西。此外一无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复刚才的问话。

  “刚才我已说了,尽力而为就是,争取把你连接妥当。”羊男说,“但只这样还不够,你自己也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静坐空想,那样你永远走投无路,明白吗?”

  “明白。”我说,“那么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那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进这边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脚步,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咬紧牙关踩着舞点跳下去。跳着跳着,原先坚固的东西便会一点点疏软开来,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为惧的。你的确很疲劳,jīng疲力竭,惶惶不可终日。推都有这种时候,觉得一切都错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脚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视墙上的暗影。

  “但只有跳下去,”羊男继续道,“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这样,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总之一定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思考又发出回响。

  “哦,你所说的这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你说我一旦变得坚固不化,就会从那边的世界陷进这边的世界。可这里不是为我准备的世界吗?这个世界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吗?既然如此,我进入我的世界又有什么不妥呢?你不是说这里是现实吗?”

  羊男摇摇头,身影又大幅度摇晃起来:“这里所存在的,与那边的还不同。眼下你还不能在这里生活。这里太暗,太大,这点我很难用语言向你解释。刚才我也说了,详情我也不清楚。这里当然是现实,现在你就是在现实中同我jiāo谈,这没有疑问。但是,现实并非只有一个,现实有好几个,现实的可能性也有好几个。我选择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没有战争,再说我也没有任何应该丢弃的东西。你却不同,你显然还有生命的暖流。所以这里对现在的你还太冷,又没有吃的东西。你不该来这里。”

  给羊男如此一说,我感觉到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我把双手插进衣袋,微微打个寒战。

  “冷?”羊男问。

  我点点头。

  “没多少时间了。”羊男说,“时间一长会更冷的,你差不多该走了。这里对你太冷。”

  “还有一点无论如何想问一下,刚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识到的——我觉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寻求你,似乎在各种场所看到过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种形式在那里。你的身影朦胧得很,或者只是你的一部分也说不定。但现在回头想来,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觉得。”

  羊男用手指做了个暧昧的形状:“是的,你说的不错,你想的不错。我始终在这里,我作为影子、作为断片在这里。”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脸面和形体,以往看不见,现在却看到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平静地说,“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见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这里难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气问道。

  “不,”羊男说道,使劲晃了晃肩,吁了口气,“不是的,这里不是什么死的世界。你也罢,我也罢,都在好端端地活着,我们两人都同样在确凿无误地活着。两个人在呼吸、在jiāo谈,这是现实。”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说,“此外别无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给你解释得一清二楚,但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跳舞!什么也别想,争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须这样做。”

  温度急剧下降。我浑身瑟瑟发抖,蓦然觉得这种冷好像经历过,以前在哪里经历过一次这种彻骨生寒的cháo乎乎的冷,在久远而遥远的地方。但究竟是哪里则无从记得了。以为依稀记得,结果却忘个jīng光。脑袋有点麻痹、麻痹而僵化。

  麻痹而僵化。

  “该走了。”羊男说,“再呆下去,身体要冻僵的。不久还会相见,只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这里,在这里等你。”

  他拖曳着双腿将我送到走廊拐弯处。他一挪步,便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我对他道声再见,没有握手,没有特别寒暄,只是道声再见我们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细细长长的房间。我朝电梯那边走去。一按电钮,电梯缓缓上升。随即门悄然分开,明亮而柔和的灯光泻进走廊,包拢了我的身体。我走入电梯,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电梯自动停下后,我仍倚壁呆立。

  那么——我想,但“那么”之后都想不起来了。我置身于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无论去往哪里去到哪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接触不到。如羊男所说,我累了,jīng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里的孤儿。

  跳吧舞吧!羊男说。

  跳吧舞吧!思考发出回声。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语。

  接着,我按动十五楼电钮。

  从电梯下到十五楼,镶嵌在天井中的扩音器传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是它在迎接我。于是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既不能使我幸福又不肯放我离开的现实世界。

  我条件反she地看了看手表,回归时刻是凌晨3时20分。

  那么——我想,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思考发出回声。我叹息一声。

  12

  我返回房间,首先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脱光身子,慢慢沉入水底。但身体很难马上暖和过来。由于已经彻底冷到心里,在热水中一泡,反而更觉得寒冷。我本打算在热水里泡到冷意消失,不料被热水熏得昏昏沉沉,只好爬出浴缸作罢。之后把头顶在窗玻璃上,待稍微凉快下来,拿白兰地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旋即上chuáng躺下。我什么也不去想,把头脑清扫一空,一心想睡个好觉,不料事与愿违。入睡绝对没有希望。无奈,只得在僵挺的意识中辗转反侧,不久天光尽晓。这是个yīn沉沉的灰色早晨。雪固然未下,但整个天空被yīn云遮掩得严实无缝,所有的大街小巷也统统被染得灰蒙蒙一片。触目皆是灰色——落魂之人滞留的落魂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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