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接着又想回服务台那女孩儿身上。我蓦地后悔起来:当时索性同她睡了或许更好。难道我还能重返那个现实中去吗?还能够同那个女孩儿约会一次吗?想至这里,我不由对现实世界以至游泳学校感到嫉妒。准确说来也许不是嫉妒,而是被扩大被扭曲了的后悔之念。而从表面看来却同嫉妒无异,至少我在这黑暗中是这样感觉的。罢了罢了,我怎么会在这等场所产生妒意呢?我已经好久不知嫉妒为何物了。我是几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只关注我自己,谈不上所谓嫉妒。然而现在却腾起一股意想不到的qiáng烈妒意,而且是对游泳学校。

  傻瓜!有哪个人会嫉妒游泳学校呢?闻所未闻。

  我咽了口唾液,声音居然大得犹如铁棍敲击油桶。其实充其量不过咽口唾液而已。

  声音发出奇妙的回响,如她所言。对了,我得敲门,敲门。于是我敲了敲——毅然决然地、微乎其微地,细微得生怕里边听见。不料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样滞重、那样冷峻。

  我屏息静等。

  沉默。同她那时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5秒,或许1分。时间在黑暗中也不循规蹈矩,或摇摆,或延长,或凝缩。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摇摆、延长、凝缩。随着时间的变形,我本身也在变形,活像哈哈镜照出来的。

  随后,传来了那声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相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响。朝这边缓缓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声响。有什么走来,“但不是人”她说过。如她所言。确不是人的脚步声,是别的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什么——然而这里存在。

  我没有逃跑,只觉得汗流浃背。奇怪的是随着那足音的bī近,恐怖感反而减弱下来。不要紧,我想。并且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不是邪恶之物。无须害怕,只管见机行事,不足为惧。于是我沉浸在温暖的漩涡中。我紧紧地握住门的把手,闭目、敛气。不要紧,不用怕。黑暗中我听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语:何足惧哉!无非相连而已。

  脚步声停止了。那个就在我身旁,且看着我。我闭目合眼。相连,我想。我同所有的场所相连——尼罗河畔,喜喜,海豚宾馆,过去的摇摆舞曲,浑身涂遍香料的努比亚女官,定时器“咔咔”作响的定时炸弹,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响,昔日的语声,一切的一切。

  “等着你哩!”那个说话了,“一直等着你,进来吧。”

  不睁眼我也知道是谁。

  是羊男。

  11

  我们隔着小小的旧茶几jiāo谈起来。小茶几呈圆形,上面只放有一支蜡烛,立在一枚没有任何图案的粗糙的碟子上。如果说房间还有家具,也不过如此了。椅子也没有,我们只好以书代椅,坐在地板的书堆上。

  这是羊男的房间,细细长长。墙壁和天花板的格调同旧海豚宾馆略略相似,但细看之下,则全然不同。尽头处开一窗口,但内侧钉着木板。木板钉上至今,大概经历了很多年月,板缝里积满灰尘,钉头早已生锈。此外别无长物。没有电灯,没有地毯,没有浴室,没有chuáng。想必他裹着羊皮席地而睡。地板上留一道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空间,其余全都堆满了旧书旧报旧资料剪辑。而且其颜色全部成了茶色,有的被虫蛀得一塌糊涂,有的七零八落。我大致扫了一眼,全是有关北海道绵羊史方面的。估计是把旧海豚宾馆里的资料一古脑儿集中到了这里。旧海豚宾馆有个资料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尽是关于羊的资料,由馆主人的父亲管理。他们流落何处去了呢?

  羊男隔着闪动不已的烛光打量我的脸。他那巨幅身影在污迹斑驳的墙壁上摇摇晃晃,那是被放大了的身影。

  “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从面罩里看着我说,“可你还没变。莫非瘦了点?”

  “是吧,大概瘦了点。”我说。

  “外面世界情况怎么样?没发生不寻常的事?在这里呆久了,搞不清外面出了什么事。”他说。

  我盘起腿,摇摇头说:“一如往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世道多少复杂一点罢了,还有就是事物的发展速度有点加快。其他大同小异,没有特别变化。”

  羊男点点头:“那么说,下次战争还没有开始啰?”

  至于羊男思想中的“上次战争”到底意味着哪一场战争自是不得而知,但我还是摇一下头,“还没有,”我说,“还没有开始。”

  “但不久还是会开始的。”他一边搓着戴手套的双手,一边用没有抑扬起伏的平板语调说道:“要当心。如果你不想被杀掉,那就当心为好。战争这玩艺儿笃定有的,任何时候都有,不会没有。看起来没有也一定有。人这种东西,骨子里就是喜欢互相残杀,并且要一直相互杀到再也杀不动的时候。杀不动时休息一小会儿,之后再互相杀。这是规律。谁都信任不得,这点一成未变。所以无可奈何。如果你对这些已经生厌,那就只能逃往别的世界。”

  他身上的羊皮比以前多少显得脏些,毛也变得一缕一条,整个腻乎乎的,脸上的黑色面罩也比我记忆中的破旧寒伧得多,好像临时粗制滥造的假面具。不过那也许是这地xué般cháo湿的房间和似有若无的微弱灯光映衬的缘故。况且记忆这东西一般都是不准确甚至偏颇的。问题是不仅衣着,羊男本人看上去也比过去疲倦。我觉得4年时间已使他变得苍老憔悴,身体整整缩小一圈。他不时喟然长叹,且叹声奇妙,有些刺耳,“咕嘟咕嘟”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塞在气管里,听起来叫人不大舒坦。

  “以为你早会来的,”羊男看着我的脸说,“一直在等你。上次有个人来,以为是你,结果不是。肯定是谁走错路了。奇怪,别人就是走错路也不至于错到这里。也罢,反正我以为你会更早些来的。”

  我耸了耸肩:“我以为我早晚要来这里,也不能不来。但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海豚宾馆,经常梦见。但下决心来这里,却是想了很长时间。”

  “是想忘了这里?”

  “半途而废。”我老实招供,看了看自己那双摇曳烛光中的手。我有些纳闷,大概是哪里有风进来。“我本来想把大凡可能忘掉的忘个一gān二净,斩断和这里的一切联系,但终究半途而废。”

  “因为你死去的朋友的关系?”

  “嗯,我想是他造成的。”

  “可归根结底,你还是来了。”羊男说。

  “是啊,归根结底我还是回来了。”我说,“我不可能忘掉这个地方。刚开始忘,便必定有什么让我重新记起。或许这里对我是特殊场所吧。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反正我觉得自已被包含在这里。这具体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真切切这样感觉到的。在梦里我感到有人在这里为我流泪,并且寻求我。所以我才最后下定来这里的决心。喂,这里到底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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