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起源。

  我伸手关掉电灯开关。又要梦见海豚宾馆吧?黑暗中我不由想道。结果什么也没梦见。早上睁眼醒来时,油然升腾起一股无可遏止的空虚感。一切都是零。梦也没有,宾馆也没有。我在意想不到的场所做着意想不到的事情。

  chuáng头那双鞋,活像两只趴在地上的小狗,懒懒地倒在那里。

  窗外yīn云低垂,天空显得十分清冷,一副将要下雪的样子。目睹这样的天空,我提不起任何兴致。时针指向7点5分。我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缩在chuáng上看了一会晨间新闻。播音员正在报道即将来临的选举。我看了15分钟,便改变念头,起chuáng去浴室洗脸刮须。为打起jīng神,我哼起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哼了一会,发觉可能是《魔笛》的。于是我便想两个序曲的区别,越想越分辨不清。哪个是哪个呢?看来今天做什么都不可能如意。刮罢胡须,又刮了刮下巴。拿起衬衫刚一上身,袖口的纽扣掉了。

  吃早饭时,又见到昨晚见过的女孩儿,正和她母亲模样的人在一起。这回她没有带单放机,仍穿着昨晚那件“GENESIS”运动衫,勉为其难似的啜着红茶。她几乎没动面包和牛奶huáng油炒蛋。她母亲——大概是吧——个头不高,三十四五岁光景。白衬衫外面穿一件驼绒围巾式毛衣。眉毛形状同女儿一模一样,鼻子端庄典雅。她往面包片上涂huáng油时那笨拙的手势,叫人有些动心。其风度举止,说明她显然属于那种习惯于受人注目的女性。

  我从其桌旁通过时,女孩儿蓦地抬起眼睛看着我的脸,而且粲粲地绽出微笑。这回的微笑比昨晚正规得多,是不折不扣的微笑。

  我本来打算吃早饭时独自想点什么,但在被女孩儿报以微笑之后,便什么也想不成了。无论想什么,脑海中只有同样的语言旋转不止。我只好愣愣地注视着胡椒瓶,什么也不想地吃着早餐。

  7

  无所事事。既无应gān的事,又无想gān的事。我是特意前往海豚宾馆的,但魂梦所系的海豚宾馆已不复存在,于是我徒呼奈何,别无良策。

  不管怎样,我先下到大厅,坐在那神气活现的沙发上制订今天一天的计划。但计划无从制订。一来我不想逛街,二来没地方要去。看电影打发时间倒不失为一策,可又没有想看的电影。况且特意跑来札幌在电影院里消磨时间,未免荒唐可笑。那么,gān什么好呢?

  没什么好gān。

  噢,对了,我突然想起理发。在东京时工作忙得连去理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已经将近一个半月没有理发了。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现实而又健全的念头。因为有时间,所以去理发——这一设想完全合乎逻辑,任凭拿到哪里都理直气壮。

  我走进宾馆理发室,里面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本来指望人多等一会才好,不料因是平日,加之一大清早,当然没有什么人。青灰色的墙壁上挂着抽象画,音响中低声传出杰克·罗西演奏的巴赫乐曲。进这样的理发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已经不宜再称为理发室。时过不久,说不定可以在洗澡堂里听见格里高里圣歌,在税务署接待室里听见权本龙一的歌。为我理发的是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理发师。他不甚了解札幌的情况。我说这座宾馆建成之前有一家同名小宾馆来着,他只是“啊”了一声,显得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怎么都无所谓。冷淡!何况他竟穿着新cháo“乞丐”衫。不过他手艺还不坏,我颇为满意地离开那里。

  走出理发室,我又返回大厅考虑往下gān什么好。刚才不过消磨了45分钟。

  一筹莫展。

  无奈,只好坐在沙发上久久地茫然四顾。昨天戴眼镜那个女孩儿在总服务台出现了。碰上我的目光,她马上显得有点紧张。什么原因呢?莫非我这一存在刺激了她身上的什么不成?莫名其妙。不一会儿,时针指向11点,到了完全可以考虑吃饭问题的时刻。我走出宾馆,边走边思考去哪里吃饭,但哪家饭店都不能使我动心。实际上我根本就上不来食欲。没办法,便随便走进眼前一家小店,要了碗细面条和凉拌菜,喝了点啤酒。本来看天色像要马上下雪,却迟迟未下。云块一动不动,如同《格利佛游记》中出现的飞岛,沉甸甸地笼罩着都市的上方。地面上的东西一律被染成了灰色。无论刀叉还是凉拌菜、啤酒,统统一色灰。碰上这种天气,根本想不出什么正经事。

  归终,我决定拦辆出租车到市中心,去商店买东西消磨时间。我买了袜子和内衣,买了备用电池,买了旅行牙膏和指甲刀。买了三明治做夜宵,买了小瓶白兰地。哪一样都不是非买不可之物,买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如此总算打发掉了两个钟头。

  之后我开始沿着大街散步。路过商店橱窗,便无端地窥看不已,看得厌了便走进饮食店喝杯咖啡,读上一段杰克·伦敦传记。如此一来二去,好歹暮色上来。这一天过得活像看了一场又长又枯燥的电影。看来消磨时间简直是活受罪。

  返回宾馆从服务台前经过时,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来是那个负责接待的戴眼镜女孩儿,是她从那里叫我。我走过去,她把我领到稍离开服务台的角落里。那里是租借服务处,标牌旁堆着很多小册子,但没有人。

  她手中拿支圆珠笔,来回转动不已。转了一会儿,用似有难言之隐的神色看着我。她显然有些困窘,加上羞赧,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请做出商量借东西的样子。”说着,她斜眼觑了一下服务台,“这里有规定,不准同顾客私下jiāo谈。”

  “可以。”我说,“我打听东西的租金,你回答,算不得私下jiāo谈嘛。”

  她脸微微一红:“别见怪,这家宾馆,规定啰嗦得很。”

  我笑了笑,说:“你非常适合戴眼镜。”

  “失礼?”

  “这眼镜非常适合你戴,可爱极了。”我说。

  她用手指轻轻触了下眼镜框,旋即清了清嗓子。她大概属于容易紧张那种类型。“其实是有点事想问您,”她qiáng作镇定,“是我个人方面的。”

  可能的话,我真想抚摸她的脑袋,使她心情沉静下来。但我不能那样,便默默注视她的脸。

  “昨天您说过,说这里以前有过一家宾馆,”她低声说道,“而且同名,也叫海豚……那是一座怎样的宾馆呢?可是地道的吗?”

  我拿了一份租借指南的小册子,装出翻阅的模样。“所谓地道的宾馆是什么含义呢,具体说来?”

  她用指尖拉紧白衬衫的两个襟角,又清了清嗓子。

  “这个……我也说不大好,里边会不会有什么奇特因缘呢?我总有这种感觉,对那个宾馆。”

  我细看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确很漂亮,一清见底。我盯视的时间里,她又泛起红晕。

  “你所感觉到的是怎么一种东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样,我想从头说来三言两语是完不了的。而在这里说恐怕又不大方便,对吧?你看样子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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