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是吗?”

  “是的。他一直对将有什么消失这点耿耿于怀。其实何必那样呢?任何东西迟早都要消失。我们每个人都在移动着生存,我们周围的东西都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终究归于消失。这是我们所无法左右的。该消失的时候自然消失,不到消失的时候自然不消失。比如你将长大成人。再过两年,这身漂亮的连衣裙都要变得不合尺寸,对TalkingHeads你也可能感到陈腐不堪。而且再也不想和我一起兜什么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管随波逐流,想也无济于事。”

  “可我会永远喜欢你的,这和时间没有关系,我想。”

  “这么说真让我高兴,但愿如此。”我说,“不过说句公平话,你还不懂得时间为何物,很多事情最好不要过早定论。时间同腐败是一回事。意料不到的东西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变化,任何人都无从知晓。”

  她沉吟良久。磁带A面转完,翻到B面。

  夏天。街头街尾,夏日风情触目皆是。无论警察还是高中生抑或公共汽车司机,全都换上了半袖衫。也有的女孩儿竟然只穿背心。喂喂,我想,前不久可还下雪来着!在纷飞的雪花中我曾和她同唱《救救我,琳达》!那时至今,也不过两个半月。

  “真不恨我?”

  “当然!”我说,“当然不恨,何至于那样。在这一切都真假莫辨的世界上,惟独这点我可以保证。”

  “绝对?”

  “绝对,百分之两千五。”

  她微微一笑:“就想听这句话。”

  我点点头。

  “喜欢五反田吧?”雪问。

  “喜欢呐!”说着,突然喉头哽咽,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我好歹忍住没让流出。接着深深吸了口气,“每见一次,喜欢程度就加深一层,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尤其到我这等年纪之后。”

  “他杀了她?”

  我透过太阳镜注视一会街景。“这个谁都不知道。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

  他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

  雪凭依车窗,手托脸颊,边听TalkingHeads边张望外面的景色。她比第一次见面时,看上去多少老成了一点。不过这很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觉,毕竟才仅仅过去两个半月。

  夏天!我想。

  “这往后有什么打算?”雪问。

  “怎么说呢?”我说,“还一切都没决定。做什么好呢?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回一次札幌,明后天。有件事必须回札幌处理。”

  我务必找到由美吉,还有羊男。那里有为我保留的场所,我包含在那里,那里有人为我哭泣。我必须返回那里把卸掉的轮子上紧。

  到代代木八幡车站附近时,雪要在这里下车:“乘小田急线去。”

  “开车送你到目的地,反正今天下午闲着。”我说。

  她微微笑道:“谢谢。不过可以了,挺远的,还是电气列车快。”

  “怪哉!”我摘下太阳镜,“你说‘谢谢’是吧?”

  “说也没什么不行吧?”

  “当然。”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10至15秒。脸上终未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她居然是个没有表情的孩子,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许变化。嘴唇略略噘起,眼睛敏锐地忽闪着,透出灵气和生机。这双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夏日里尖锐地刺入水中而又摇曳着闪闪散开的光照。

  “只是有点感动。”我说。

  “怪人!”说罢,雪躬身下车,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目送着雪苗条的背影,直至在人群中消失。消失后,我不由十分伤感。颇有失恋的意味。

  我一边用口哨chuī着“爱之匙”的《都市之夏》,一边沿表参道开至青山大街,准备在纪国屋采购。刚要开进停车场,突然想起明后天去札幌,没有必要做饭,更没必要采购食品。于是我当下无事可gān,至少没有该gān之事。

  我重新漫不经心地在街上兜了一圈,而后返回住处。房间显得格外空dàng。罢了罢了!想着,一头倒在chuáng上,眼望天花板。这种心态可以取个名字——失落感。我出声说了一次,发觉这3个字并不令人欣赏。

  正是,咪咪说道,其声音在这空空的房间里朗朗dàng漾开来。

  42

  (梦遇喜喜)

  我梦中遇到了喜喜。我想那应该是梦。不是梦也是类似梦的状态。“类似梦的状态”又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总之有这么回事。在我们意识的边缘地带,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命名的。但我决定将其简单称之为梦。因为我想还是这一说法最为接近实体。

  我在黎明时分梦见了喜喜。

  梦中的时间也是黎明。

  我打电话。国际电话。我拨动电话号码——貌似喜喜的女子留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个房间窗框上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咔嗒咔嗒的接线声。接上了,我想,一个数码一个数码依序连接。稍顷,铃声响起。我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数点那沉闷的铃声:5次、6次、7次、8次。数到12次,有人接起。与此同时我也置身于那个房间——个火奴鲁鲁商业区中空dàng冷清的死的房间。时间仿佛白天,阳光从天井采光孔中直直地泻下。光线恍若几根粗大的柱子拔地而起,其问飘浮着细微的尘埃。那光柱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将南国qiáng劲的日光注入屋内。没有光照的部分则yīn冷幽暗,恰成鲜明对比。大有置身海底之感。

  我坐在房间沙发上,耳贴听筒。电话的拉线长拖拖地穿过地板延伸开去。它穿过昏暗,穿过光照,消失在隐隐约约的淡影之中。拉线极长,我还没见过如此之长的拉线。我把电话机放在膝头,四下打量房间。

  家具放的位置仍同上次一样。chuáng、茶几、沙发、椅子、电视机、落地灯,杂乱无章地安放着,显得很不谐调。房间的气味也一如上次。一股房间久闭不开的气味。空气沉淀浑浊,夹杂着霉气味。只是6具白骨已不复见。chuáng上的沙发上的电视机前椅子上的以及餐桌旁的全无踪影。餐桌上刚被伸筷的餐具也已消失。我把电话机放在沙发上欠身立起。头隐隐作痛,似乎一声巨响引起的脑弦震颤。于是我又落下身来。

  恍惚间,最远处笼罩在淡影中的椅子上仿佛有什么在动。我凝目细看,但见已悄然立起,带着那种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喜喜!她款款地走出昏暗,穿过光照,坐在餐桌旁椅子上。她仍是从前那身打扮:蓝色连衣裙加白色挎包。

  喜喜坐在那里定定地注视我,表情分外柔和。她坐在既非光照又非昏暗——恰恰介于二者之间的位置。我很想起身走过去,但又怯怯地作罢。加之太阳xué仍有余痛。

  “白骨去哪里了?”我开口道。

  “这个——”喜喜微微含笑,“大概消失了吧。”

  “你搞的?”

  “不,自行消失。你怕不是也消失了?”

  我倏地看一眼身旁的电话机,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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