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_村上春树【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她是一家以年轻主妇为对象的杂志的编辑,参加酒会是为了采访——明知是为人推销的采访。我正好闲着,便以她为对象,开始讲解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彩色电冰箱、咖啡机、微波炉和榨汁机。

  “至为关键的是谐调性。”我说,“无论式样多好的东西,都必须同周围保持谐调,不然毫无意思。颜色的谐调,式样的谐调,功能的谐调——这是当今厨室最需要注意的。据调查,一天之中主妇在厨室的时间最长。对主妇来说, 厨室是她的工作岗位,是书斋,是起居室。因此她们都在努力改善厨室环境,使其多少舒服一点。这与大小没有关系。无论大小,好的厨室原则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简洁性、功能性、谐调性。而本系列便是依据这一指导思想设计出来的。举例说来,请看这个烹调板……”

  她点着头,在小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其实她并非对这类采访特别怀有兴趣,我对烹调板也没什么偏爱,我们不过在完成各自的工作而已。

  “看来你对厨房里的事相当熟悉。”她在我讲解完后说道。

  “工作嘛!”我做出商业性笑容回答。“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做菜——这与工作无关——做的简单,但天天做。”

  “厨房真的需要谐调性?”她问。

  “不是厨房,是厨室。”我纠正道。“本来怎么都所谓,可公司有这样那样的规定。”

  “对不起。那么厨室真的需要谐调性?是你个人的意见?”

  “至于我的意见,不解掉领带是无可奉告的。”我笑着说,“不过今天算是例外。我想就厨室来说,讲究谐调性之前,应该备有若gān必不可少的东西。问题是那种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

  “世界果真是急功近利的不成?”

  我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随便说说罢了。”我说,“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工作也容易进行。这类似一种游戏,或曰本质上急功近利,或曰急功近利式的本质——说法五花八门。而且只有这样认为,才不至于招风惹làng,才不至于出现复杂问题。”

  “妙趣横生的见解!”

  “谈不上什么妙趣,人人都这样看待。”我说,“对了,有一种香槟不算很坏,如何?”

  “谢谢,恕不客气。”

  随后,我和她边喝香槟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聊着聊着,聊出几个两人共同的熟人。不仅如此,我的妹妹同她碰巧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我们于是以几个这样的名字为线索较为顺利地展开话题。

  她也罢我也罢都是单身。她26,我31。她戴隐形眼镜,我架着普通镜片。她赞赏我领带的颜色,我夸奖她的上衣。我们谈起各自所居公寓的租金,也就工资数额和工作内容发了些牢骚。总之我们是相当亲密起来了。她是位顾盼生辉的妩媚女性,丝毫没有qiáng加于人的味道。我站着同她在那里谈了大约20分钟,没有发现任何不可以对她抱有好感的理由。

  酒会快结束时,我邀她走进同一宾馆里的酒吧,坐在那里同她继续jiāo谈。透过酒吧巨大的窗扇,可以看见初秋的雨幕。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远处街道的光亮糅合着各种各样的信息。酒吧里几乎见不到客人,cháo乎乎的沉默统治着四周。她要了达伊吉莉jī尾酒,我要的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一边喝着各自的杯中物,一边像多少有些亲密起来的初次见面的男女那样说着在酒吧里常说的话:大学时代,喜欢的音乐,体育,日常习惯等等。

  接着,我提起大象。至于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大象身上,我已记不起其中关联。大概谈到某种动物,由此联上了大象。也有可能我是极其无意识地想向某人——似可与之畅所欲言的一个人——阐述我对大象失踪的看法。或者是仅仅借助酒兴也未可知。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提出的是现在最不适宜的话题。我不应该谈起什么大象。怎么说呢,这个话题早已成为过去。

  于是我想马上收回话头。糟糕的是她对大象失踪事件怀有非同一般的兴致。我一说自己看过好几回大象,她便连珠pào似地发出质询:

  “什么样的象?你认为是如何逃跑的?平时它吃什么?有没有危险?”如此不一而足。对此,我按照报纸上的口径轻描谈写地解说了一遍。看样子她从我的口气中感觉出了异乎寻常的冷淡——我从小就很不善于敷衍。

  “象不见的时候大吃一惊吧?”她喝着第二杯达伊吉莉,若无其事地问。“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

  “是啊,或许是。”我拿起一枚碟子里的炸薯片,分成两半,吃了一半。男侍转来,另换了一个烟灰缸。

  她饶有兴味地注视了一会我的脸。我又叼起一支香烟点燃。本来戒烟已有3年之久,而在大象失踪之后,又开始重操旧业。

  “所谓或许是,就是说关于大象失踪多少有所预料?”她问。

  “谈不上什么预料!”我笑了笑,“一天大象突然消失,这既无先例又无必然性,也不符合事理。”

  “不过你这说法可是非常奇特,嗯?我说‘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你回答‘是啊,或许是’。而一般人是绝不至于这样回答的。或者说‘一点不错’,或者说‘说不明白’。”

  我向她含糊地点了下头,扬手叫来男侍,让他再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等威士忌的时间里,我们暂且保持沉默。

  “我说,我不大理解,”她用沉静的口气说,“刚才你还一直说得头头是道,在提起大象之前。可一提起大象,你说话就好像一下子变得反常。听不出你想表达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在大象上面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地方?还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呢?”

  “你的耳朵没有毛病。”我说。

  “那么说问题在你罗?”

  我用手指把酒杯里的冰块拨弄得旋转不止。我喜欢听冰块相撞的声音。

  “并未严重得要用问题这个字眼。”我说,“不足挂齿的小事。也没有什么可向别人隐瞒的,不过是因为我没有把握说透而没说罢了。如果说是奇特,也确实有点奇特。”

  “怎么奇特?”

  我再无退路,只好喝口威士忌,开始叙说:

  “其中一点要指出的是,我恐怕是那头失踪大象的最后一个目击者。我见到大象是5月17日晚上7点左右,得知大象失踪是第二天近午时分。这段时间再没有人见过大象。因为傍晚6点象舍就关门了。”

  “逻辑上不好明白。”她盯住我的眼睛,“既然象舍已经关门,你怎么还能见到大象呢?”

  “象舍后面是一座悬崖样的小山。山是私有山,没有像样的路可走,上面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从后面窥视象舍。而知道这个地方的,想必只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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