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猫的找法_村上春树【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五月十八日去纽约。目的是为《纽约客》杂志文艺特别号拍照片。指定的宾馆是四十二号街《纽约客》编辑部附近的“罗亚尔顿”或“阿尔贡金”。“阿尔贡金”未免文艺味儿太浓,遂住进据说是菲利浦·斯塔尔克设计的“罗亚尔顿”(这里颇有约翰·沃特兹风格,令人不快而又令人不厌,但餐厅从点菜到上菜极花时间。早餐点的法式煎蛋等了一个钟头也没上来)。前来拍照的作家有约翰·厄普代克[3]、安·比蒂、鲍比·安·梅森、查梅卡·金凯德、迈克尔·谢伊邦、尼克尔森·贝克、罗伯特·麦克斯韦等人,都是在《纽约客》上见识过的作家(一共十人左右)。

  为我们拍照的是理查德·阿布唐,此人到底别有风格。类似画框那样的东西事先已设计准确,拍照本身非常迅速。“好了,都请站这边来,头稍往这边歪一歪……好好,就那样别动!”转眼拍完。据我的经验,一般来说摄影师技术越好,速度也越快。拍照前后有个类似晚会的聚餐,前来拍照的作家们都参加了,我得以一边喝葡萄酒吃零食一边同他们jiāo谈。美国幅员辽阔,作家相聚的机会不多,几乎所有人互相之间都像是初次见面。

  很多作家聚在一起,终究表现出了不同的个性。查梅卡·金凯德最为高深莫测风流倜傥,尼克尔松·贝克个头鹤立jī群且最为平易近人(近作《休止符》<Fermata>遭到女读者围攻,估计仍为此心有余悸),鲍比·安·梅森个头最小且最为眉清目秀;约翰·厄普代克依然一副首领派头。jiāo谈中我觉得最风趣的是来自华盛顿州的汤姆·琼斯(Thom Jones)。我因为懒惰没看过此人作品,可当我举出雷蒙德·卡弗、蒂姆

  ·奥布莱恩、科马克·麦卡锡等我所喜欢的作家名字时,他斩钉截铁地断言:“那么,你绝对会喜欢我的书。”

  这么说是不大合适——汤姆·琼斯一看就知是个怪人。从远处扫上一眼,心里便嘀咕“这家伙怕不地道”。事后问编辑,编辑说“是个出色的作家,可惜不正常。”果然如此。不过人决不难接触。年龄同我相仿,经历相当奇特。他说:“在越南陷得很深,弄得脑袋出了点问题。跑去法国东游西逛,最后在广告公司找到事做,在那里gān到四十来岁。我有手段,钱赚得太多了,多到无聊的地步(我一直开‘美洲虎’,‘美洲虎’哟),就当了学校的勤杂员,当了五年。那期间看了很多很多书,心想那么我也能写东西。于是打算先重返广告行当重操旧业。不料人家不许我回去,说我不地道——离开赚钱的广告代理公司特意半路出家去小学当勤杂员,且一当五年,这样的家伙不地道(※对方的心情不难理解)。这么着,我就想当作家,写了篇小说寄给《纽约客》,结果被采用了,于是成了作家。头一pào就在《纽约客》,够出格的吧?”

  因为他是喝着葡萄酒连珠pào似的讲述的,可能有点误差,但大体是这么个线条。我相当中意这类人。汤姆也在分别时说:“我跟作家jiāo谈从没怎么觉得有趣,可是和你jiāo谈非常有意思(※未必不是外jiāo辞令,但他的神情十分认真,绝非讲外jiāo辞令的神情)。另外要看奈保尔[4]的×××。要是没意思,书款我付,记住了?”我见他席间当宝贝似的拿着一个脏纸袋走来走去,遂问那是什么,他说:“啊,这个么,是糖尿病的药。”什么时候还想见他一次。分手后在书店买他的短篇集《拳击手的休假》(The Pugilist atRest)看了,的确有冲击力,有深度,又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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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Sick 意为“病态”,Chic意为“潇洒”。二者在日文中写法相同,故有括号内的说明。

  [2]对前来领取稿件的女编辑的戏称。

  [3] 美国作家(1932-)。著有《兔子,跑吧》等。

  [4] 英国作家(1932- )。著有《在自由国家》等。

  漩涡猫的找法(选载)

  Scumbag,风琴爵士乐的妙趣

  日前在一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不小心把车抢先开到非优先车线那里,已经在优先车线上的三十岁上下的黑人司机打开车窗朝我骂道:“You scumbag!”的确是我不对。可是非我狡辩——地面白线已然消失,看不清哪边优先,何必那么大动肝火呢?

  在美国住久了,早已习惯了各处的大众性骂法——例如什么**** you(畜生)、什么 bastard(私生子)、什么 son-of-a-*****(混帐)、什么 asshole (傻瓜蛋)、什么mother****er(讨厌鬼)——挨骂也不觉有异。不过这 scumbag作为话语当然晓得,但当面听到则是第一次,难免一怔:“哦,scumbag?”

  scum 是垃圾,scumbag字面意思是“垃圾袋”。而一查辞典,上面还这样解释道:“用来侮rǔ无价值、无道德之人的词语,也指避孕套。”原来如此!以前我就怀疑自己说不定是个无价值无道德之辈……现在被人用这等新奇的字眼(当然是对我而言)骂出口来,倒也没什么不快。感觉上有点像发现稀罕的昆虫或终于搞到一张过去没搞到手的棒球卡似的。无论美国还是日本,若想收集世间的污言秽语和放肆的灵魂,只有在城市里放下车窗开车才能做到。

  用力拿起家里最宝贵的书《兰德姆英语辞典》(英文版,重得出奇)翻开一查,得知“scumbag”这个词大约是一九六五年至七十年代产生的。但并不含有丰富的旧词韵味,注意观察四周,原来这“scumbag”乃是响当当的当下骂人用语,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上阵。例如在最近我用录像带看的影片《最后审判的夜晚》(Judgement Night)中出现了两次,在布赖特·伊斯顿·埃利斯新出版的小说《告密者》( Theinformer)中出现了一次。

  翻译美国小说时我常想(现实当中也颇伤脑筋),将这种骂人话直接译成日语不是件容易事。譬如这“scumbag”,我最喜欢用的研究社版《读者英日辞典》解释为“讨人嫌的家伙”,意思上固然不错,但在翻译中很难直接使用。这种情况下,日本能想到的只有“混帐东西”,关西则为“蠢猪”、“傻货”等类似感叹词的侮蔑性字眼。日语里没有那么多足以同变化多端的美国骂人话相对应的词语。至于什么缘故,问我也问不出究竟……反正就是没有。听古典落语[1]或看夏目漱石[2]的《我是猫》,在骂人词语方面往日的日语中似乎相当丰富,遗憾的是(不知何故)今非昔比了。

  关于此类骂人话,根据我贫乏的经验——当然要看场合——恐怕还是不要一一照译为好。很多时候只能适当分散在文脉之中,或用细腻的措词加以暗示。看翻译小说尤其是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时不时见到诸如“你这个不开窍的铁榔头脑袋”、“不知自己半斤八两的轻佻小子”、“蠢家伙”等勉勉qiángqiáng译成日文的词语,每次我都心里一惊。这种话谁都不说的,是吧?假如我在外苑西街被对面开来的汽车司机大吼一句“你这个不开窍的铁榔头脑袋”,我真有可能“哇”地惊叫一声把车撞在电线杆上。危险得很。对于“*****!”也最好别译成“这个婊子”、“娼妇”、“女流氓”之类。又不是过去的日活[3]影片,如今真这么说出口来要沦为笑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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