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_[日]村上春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村上春树

  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

  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

  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yīn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信也可以。”我说。

  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信不信的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dàng。”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爵士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 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9点,冷水刮过的胡

  须还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为用伏特加莱姆汁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

  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yīn沉沉的。cháo乎乎的南风徐徐chuī来。一如往日。海

  cháo味儿同要下雨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草丛中虫声四起。

  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把身体上下淋透。

  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山

  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chuáng铺满山上冲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

  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微微cháo气的白砂路剩在那里。我曾借

  散步之便沿这条白砂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chuáng吸人的起点。摹然发现河流大约

  最后一条细涓时我停住脚步,而下一瞬间即寻而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的呼吸。它们活着,建

  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宠。这座城原

  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chuáng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嫩叶的气

  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

  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小河流入口处的海湾不

  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海岸不过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

  海岸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làng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

  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50米发

  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

  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50米被留下,

  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

  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

  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

  构筑空中都市却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

  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jiāo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

  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

  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部分

  蓬勃生长着风传播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

  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

  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40上下,灰衬衫灰

  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gān吗扔?”

  “没什么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

  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烟,

  回想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10年前要qiáng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

  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开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

  4.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

  “有你的信在我这里。”我说。

  “我的?”她问。

  电话相距极远,加上混线,说话须特别加大音量,以致双方的话语失去了微妙

  的韵味,就好像站在四面来风的山同上竖起大衣领说话。

  “本来是给我的信,但总觉得像是给你的。”

  “是觉得对吧?”

  “是的。”我说。说罢,似乎自己在gān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这工夫不再混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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