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第三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法文专业女生。转年chūn天她在网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如今一到huáng昏,再没有人走近那座树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适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块溶化殆尽的姜汁汽水里来回搅拌。

  “以为你不来了。”我坐到她身旁时,她不无释然地说。

  “绝不至于说了不算。有事晚了点儿。”

  “什么事?”

  “鞋,擦皮鞋来着。”

  “这双篮球鞋?”她指着我的运动鞋,大为疑惑地问。

  “哪里。父亲的鞋。家训:孩子必须擦父亲的皮鞋。”

  “为什么?”

  “说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种什么象征。总之父亲每晚分秒不差地八点钟回来,我来擦鞋,然后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习惯。”

  “是这么认为?”

  “嗯。应该感谢你父亲。”

  “我是经常感谢,感谢他仅有两只脚。”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气派吧?”

  “啊,要是气派加没钱,怕是会高兴得掉出泪来。”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缝。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jīng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gān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rǔ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jīng全神地看着。那像jī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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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gān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gān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唔……可喜欢炖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不来?”

  “不赖啊。”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我说……”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第一个40分钟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10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心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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