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从真人般大小的镜子前走过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里面有我的脸。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那分明是我的脸,却不是我的表情。可又懒得特意折回细看一遍。

  她站在新居门口送我离去,还少见地招招手。但归根结蒂,如同我们人生中的许多承诺一样,那顿晚餐的承诺也未兑现。八月初,我接到堇一封长信。

  信封上贴一枚大大的彩色意大利邮票。邮戳为罗马,日期辨认不清。

  这天我去了久违的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新出的书,进电影院看了吕克·贝松的电影,在啤酒屋吃了鳀鱼比萨饼,喝了一中扎黑啤,然后在jiāo通高峰到来之前乘上中央线电车,翻着新买的书赶往国立。我打算先做简单的晚饭,再看电视上的足球比赛。理想的暑假过法。热,孤独,自由,不打扰谁,不受谁打扰。

  回到宿舍,门口信箱有一封信。虽然没写寄信人姓名,但一看字就知道是堇来的。字很象形,密密、黑黑、硬硬,一副不妥协的架式,使人联想到不时在埃及金字塔发现的昔日小小的甲壳虫,就好像即刻要爬动起来,径自返回历史的幽冥中。罗马?

  我首先把回来路上在超市买的食品放进电冰箱,整理一下,用大号杯倒了杯凉茶喝了。之后坐在厨房椅子上,用手旁的水果刀划开封口看信。印有罗马Execlsior 饭店的五张信笺上,满满写着蓝墨水小字。写这么多,想必花了不少时间。最后一张的一角有个什么污痕(咖啡?)。

  *

  你好吗?

  毫无预告地突然接到我的信,想必吃一惊吧?或者说你过于冷静,罗马不足于让你吃惊也不一定。罗马也许太富于旅游意味了。要打动你,恐怕非格陵兰岛啦、通布图(译注:西非马里共和国中部的商业城市。)啦、麦哲伦海峡什么的不可。而我本身对于自己置身罗马这点,倒是相当惊异的。

  无论如何很对你不起--劳你帮忙搬家,当时明确说好请你吃晚饭,结果言而无信。其实搬完家后马上就定下去罗马了。慌慌张张取护照、买旅行箱、处理手头工作,这个那个忙得昏天黑地,一天天就那么过去了。你也知道,我这人虽说记性不太好,但只要记住,肯定好好履约的。所以,先就这点向你道歉。

  新居让我过得很舒坦。搬家固然麻烦(所幸大半是你承担的),但搬完后的确不坏。这里没有吉祥寺那里的jī叫。不过乌鸦不少,叫起来像老太婆哭,让人心须。天刚亮这伙家伙便不知从哪里赶来代代木公园,肆无忌惮地呱呱大叫不止,就像世界马上要完蛋似的,吵得我怎么都睡不安稳。闹钟差不多用不上了,弄得我和你一样过起农耕民族式的早睡早起生活来。也好像体会到了半夜三点有人打电话来是怎样一种心情。当然,眼下仅限于“也好像”。

  此刻我在罗马一条小巷尽头的一间露天咖啡馆里,一边吸着恶魔汗水般的浓浓的蒸汽咖啡,一边写这封信。怎么说好呢,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似的,实在表达不好。对了,这么说吧:感觉上就像正酣然大睡时有一只手把自己分解得七零八乱,而后又十万火急地拼在一起。这你可明白?

  无论怎么看,我都只是我自身,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同平日。却又想不出“平日”是怎么个状态。自下飞机以来一直被这种实实在在的被人肢解的错觉--大约是错觉--所俘虏。

  这么着,现在我一思索“为什么我此时这么(巧而又巧地)待在什么罗马呢?”周围所有事物便变得百思莫解。当然,若顺着迄今为止的经纬找下去,还是能够找到相应的根据来证明“自己身在这里”的,但上不来实感。纵有千万条理由,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身在这里的自己和我认为的自己是同一个人。换个说法,就是“其实我不在这里也是未尝不可的”。说法诚然不得要领,但意思你能领会吧?

  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便是:假如你在这里就好了!你若离得远--即便同敏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孤单。若离得更远,我势必更加孤单,毫无疑问。但愿你对我也有此同感。

  也就是说,现在我同敏两人在欧洲旅行。她有几桩工作上的事情,要一个人去意大利和法国转两个星期,我则作为秘书同行。事先没打招呼,一天早上突然通知我,我也吃了一惊。就算作为秘书跟去,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毕竟关系到以后,况且敏说是对我戒烟成功的奖励。如此看来,忍耐长期戒烟痛苦也还是值得的了。

  我们先飞到米兰,逛街,然后租一辆蓝色阿尔发罗密欧(译注:一种意大利生产的轿车。),沿高速公路向南开去。在托斯卡纳区转了几家葡萄酒厂,谈妥生意,在小镇上颇有情调的旅馆住了几晚,之后来到罗马。谈生意时不是用英语就是用法语,我派不上用场。但日常旅行当中我的意大利语还是蛮管用的。若去西班牙(遗憾的是这次去不成),我想更能助她一臂之力。

  我们租用的阿尔法罗密欧是手动换挡,我开不来,一路上都是敏一个人驾驶。看上去她长时间开车也全然不以为苦。托斯卡纳丘陵地带弯路很多,但她有节奏地或上或下不断换挡,轻轻松松把弯路甩在身后。目睹她这副样子,我胸口一阵阵悸动(不是开玩笑)。远离日本,老老实实坐在她身边--仅这一点就让我心满意足。可能的话,真想长此以往。

  若就意大利美妙的葡萄酒和饮食写起来,必然写得很长很长,还是留给下次机会吧。在米兰我们一家又一家逛商店,买东西:裙子、袜子、内衣等等。我睡衣忘带了,只买了套睡衣,此外什么都没买(一来没那么多钱,二来好东西太多了,看得眼花缭乱,不知买什么好。这种时候我的判断力,就像保险丝烧断似的戛然而止)。不过陪敏买东西已足够快活了。她买起东西来真是驾轻就熟,只挑真正好的东西买,并且只买一点点,就像吃菜时只挑最好吃的部分吃一小口。看到她挑选高档丝袜和内衣裤,我总好像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甚至额头沁出汗珠。真是莫名其妙,身为女孩子家!算了,说起买东西来话长,就此打住。

  旅馆里我们分睡两个房间,这方面敏相当神经质。只有一次--在佛罗伦萨预订旅馆出了差错--两人睡在一个大房间里。chuáng固然有两个,但毕竟是同一房间,心不由怦怦直跳。她从浴室围着浴巾出来时我看见了,她换衣服时我也目睹了。当然是拿起一本书佯装没看而用眼角一闪闪瞥见的。敏的肢体的确华丽。并非全luǒ,穿一条小小的三角裤,但仍令人叹为观止。匀称苗条,臀部紧绷绷的,看上去同工艺品无异。真想让你也看上一眼--别见怪。

  我想象自己被这苗条滑润的身体拥抱的情景。在和她住同一房间的chuáng上如此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正被冲往别的场所。想必因为亢奋的缘故,这天夜里来了月经--比正常日期提前好多--弄得我láng狈不堪。唤,信上给你写这个也解决不了什么,就作为一个事实吧。

  昨晚在罗马听音乐会来着。由于时节不对,原本没抱多大期望。结果碰上了一场十分激动人心的音乐会--马尔塔·亚格里奇(译注:阿根廷钢琴家(1941- )。)弹奏李斯特的1 号钢琴协奏曲。是我顶喜欢的曲子。指挥是朱塞佩·西诺波利。演奏果然出类拔萃。乐曲陡然拔地而起,雄视四野,一气流注。但从我的喜好来说,未免过于完美了。相比之下,还是多少有点出格离谱的、类似大型乡间庙会那样的演奏更对我口味。总之不喜欢叠chuáng架屋,而喜欢直接冲击心灵那样的感觉。这点我和敏的看法不谋而合。威尼斯将举办维瓦尔第(译注:一译维伐尔地。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约1675-1741)。)纪念音乐会,打算也去那里看看。如同和你谈小说时那样,我和敏谈音乐也怎么都谈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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