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从卧室衣橱的抽屉中拿出备用的睡衣,递给深绘里。是上次深绘里在这里留宿时,借给她穿过的同一套睡衣。蓝色棉布,没有花纹。
那次洗过后,便叠好一直放着。天吾为慎重起见,凑近鼻子前闻了闻,没有任何气味。深绘里接过睡衣,走到卫生间换好,回到餐桌前。头发这时放了下来。睡衣的袖口和裤脚部分像上次一样,挽了起来。
“还不到九点。”天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你总是这么早睡觉吗?”
深绘里摇摇头。“今天特别。”
“是因为小小人在外边闹腾吗?”
“说不清楚。我现在就是很困。”
①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表现主义画家。下文所述画作为其代表作《呐喊》。
“你真是睡眼朦胧的样子。”天吾承认。
“我上chuáng后,你能读书或讲故事给我听吗。”深绘里问。
“行啊。”天吾说,“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
这是个闷热的夜晚,深绘里上chuáng后,仿佛要把外部世界与自己的世界严密地隔开,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那里。钻进被子后,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不会超过十二岁。窗外传来的雷鸣比先前更响,看来开始在近处打雷了。每次打雷,玻璃窗就会颤抖,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奇怪的是看不到闪电。雷声响彻漆黑的夜空,却毫无下雨的迹象。其中的确存在某种不平衡。
“他们在看着我们。”深绘里说。
“你是说小小人吗?”天吾问。
深绘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天吾说。
“当然知道。”深绘里说。
“他们想对我们gān什么?”
“对我们什么也gān不了。”
“那太好了。”天吾说。
“暂时。”
“暂时,对我们还下不了手。”天吾有气无力地重复道,“但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
“谁也不知道。”深绘里gān脆地断言。
“可是,他们虽然没办法对付我们,却可以对我们周围的人下手?”天吾问。
“那很可能。”
“他们也许会伤害这些人。”
深绘里就像聆听海上幽灵唱歌的水手一样,认真地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那要看情况。”
“小小人也许就对我的女朋友动用了力量。为了警告我。”
深绘里从被窝中伸出手,搔了搔刚完工的耳朵。然后那只手又缩回了被窝。“小小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
天吾咬了咬嘴唇,说:“比如说,他们具体能做什么?”
深绘里打算发表什么意见,但念头一转,又作罢了。那意见未曾说出口,就悄悄沉落到了原来的地方。那儿不知是什么地方,既深又暗。
“你说过,小小人拥有智慧和力量。”
深绘里点点头。
“但是他们也有局限。”
深绘里点点头。
“因为他们是住在森林里的人,一旦离开了森林,就不能很好地发挥能力。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某种能与他们的智慧和力量对抗的价值观之类的东西。是不是这样?”
深绘里未作回答。也许是因为问题太长了。
“你遇到过小小人?”天吾问。
深绘里漠然地注视着天吾的脸,似乎不能理解提问的用意。
“你有没有亲眼看到过他们的身影?”天吾又问了一遍。
“看到过。”深绘里答道。
“你看到过几个小小人?”
“不知道。因为那用手指是数不完的。”
“但是不止一个。”
“有时增加有时减少。但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就像你在《空气蛹》里描写的那样。”
深绘里点点头。
天吾脱口而出,问了很久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告诉我,《空气蛹》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事?”
“真实又是什么意思。”深绘里不带问号地问。
天吾当然答不出来。
空中响起一声巨雷。玻璃窗微微颤抖。但还是没有闪电,也听不见雨声。天吾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关于潜水艇的电影。深水炸弹一个接着一个爆炸,猛烈地摇撼着潜水艇。然而人们被关在黑暗的钢铁箱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连续不断的声响和震动。
“读书或讲故事给我听,好吗。”深绘里问。
“好啊。”天吾说,“不过我想不出什么书适合朗读。要是《猫城》的故事也行,我倒可以讲给你听。虽然这本书不在我手上。”
“猫城。”
“一个由猫统治的小城的故事。”
“我想听。”
“睡觉前听这个故事,可能有点吓人。”
“没关系。不管什么故事我都能睡得着。”
天吾把椅子搬到chuáng边,坐在上面,双手放在膝头,手指jiāo叉着合拢,以雷鸣为背景音,开始讲述《猫域》的故事。他在特快列车中读过两次这个短篇小说,在父亲的病房里还朗读过一次,大致的情节已经记在脑子里。故事不算复杂jīng巧,文章也不算华丽优美,因此,适当地对故事做些改编,他并不抵触。他将累赘处删除,再酌情加进一些小插曲,把这个故事说给深绘里听。
故事本来不长,讲完却花去了比预想要多的时间。因为深绘里一有疑问就提,每一次天吾都中断讲述,仔细回答每个问题。逐一说明小城的细节、猫儿们的行动、主人公的人品。如果那是书中没有写到的东西——几乎都是这样,他就酌情编造,就像改写《空气蛹》时一样。深绘里似乎完全沉浸在《猫城》的故事里,她的眼中已经没了睡意。不时闭上眼睛,在脑中浮想猫城的风景。然后再睁开眼,催促天吾讲下去。
当他说完故事,深绘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笔直地凝视了他片刻。
仿佛猫儿把瞳孔完全张开,凝视着黑暗中的物体。
“你到猫城去过了。”她像责难天吾似的说。
“我吗?”
“你到你的猫城去过了。而且坐电车回来了。”
“你这样觉得吗?”
深绘里把夏凉被一直拉到下巴,点头。
“你说得没错。”天吾说,“我去过猫城,又坐电车回来了。”
“那你驱过邪吗。”她问。
“驱过邪?”天吾说。驱邪?“不,我想还没有。”
“不驱邪可不行。”
“比如说驱什么邪?“
深绘里没有回答。“去过猫城回来,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准没好事。”
一声巨雷轰响,仿佛要把天空炸成两半。那声响愈来愈qiáng烈。深绘里在被子里缩起身子。
“你过来和我一起睡。”深绘里说,“我们必须两个人一起到猫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