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2_村上春树【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天吾。”青豆说,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关于你的情况,我无所不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意思是,几乎无所不知。”

  “但是,你不可能连这个都看透。因为天吾君的名字从来没有从我的心里跨出去一步。”

  “青豆小姐。”男人说,然后发出一声缥缈的叹息,“从心里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而且,川奈天吾目前——也许该说是偶然吧——对我们来说,成了意义不小的存在。”

  青豆无言以对。

  男人说:“但准确地说,这并不是单纯的偶然。你们两人的命运,并不是自然地在此邂逅,而是命中注定地踏人了这个世界。一旦踏人,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你们必将在这个世界中分别被赋予使命。”

  “踏入了这个世界?”

  “对,这个1Q84年里。”

  “1Q84年?”青豆说,又一次将脸扭得乱七八糟。这不是我造出来的词吗?

  “完全正确。是你造出来的词。”男人仿佛看穿了青豆的心思,说,“我只是借过来用一用。”

  1Q84年。青豆用嘴唇做出这个词的形状。

  “从心里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领袖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

  第12章天吾 用手指数不完的东西

  在开始下雨之前,天吾赶回了家。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他飞快地走着。huáng昏的天空中还看不见一片乌云。没有要下雨的兆头,也没有要打雷的迹象。环顾四周,拿着雨伞走路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是个慡朗的夏末huáng昏,让人很想就这样赶到棒球场去喝生啤酒,然而,他从刚才起决定先相信深绘里的话。与其不信,恐怕不如听信为好,天吾想。并非出自逻辑,完全是根据经验。

  瞄了一眼信箱,里面有一只没写发信人姓名的公务信封。天吾当场撕开信封,查看内容。是通知他的活期账户里汇人了一百六十二万七千五百三十四元。汇款者为“事务所绘里”。肯定是小松搞的皮包公司。也有可能是戎野老师。小松以前就告诉过天吾,“会把《空气蛹》的一部分版税寄给你当作酬金”。恐怕这就是那“一部分”。支付理由栏里肯定写着是什么“协助费”、“调查费”之类的。天吾再次确认了一遍金额,把汇款通知放回信封中,塞进口袋。

  一百六十万元对天吾来说是相当大的金额(实际上,他生来从未得到过这样一笔巨款),但他并不喜悦,也不惊奇。眼下,金钱对天吾来说并非重要问题。他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固定收入,靠着它过着毫不拮据的生活。至少眼下还没有对将来感到不安。但大家都争着要给他巨额钱款。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但是,说起改写《空气蛹》这件事,他被卷入了这样的困境,酬金却只有一百六十万,未免觉得有点得不偿失。话虽如此,假如当面追问:“那你说,多少才算是恰当的酬金?”天吾也会不知该怎么回答。首先,连困境是否有恰当的价格,他都不知道。无法定价的困境或无人报偿的困境,世上准有很多。《空气蛹》好像还在畅销,今后也许还会有汇款进账。但汇进他账户的金额越是增加,越会发生更多的问题。如果得到更多酬金,天吾参与《空气蛹》-事的程度,就越发作为既成事实加深了。

  他考虑明天一大早就把这一百六十多万寄还给小松。这么做的话,可以起到某种回避责任的作用,心情大概也会舒畅一些。总之,拒绝接受酬金的事实会以具体形态留下来。然而,他的道义责任却不会因此消失。他的行为也不会因此被视为正当。它能带给自己的,无非是“酌情轻判的余地”罢了。也可能适得其反,会让他的行为显得更可疑。人家会说:正因为心里有鬼,才把钱退回去。

  想来想去,头开始痛。他决定不再为那一百六十万苦苦思索了。

  以后再慢慢想吧。钱又不是活物,这样放着也不可能长腿逃了。大概。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重建自己的人生。天吾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在心里琢磨。前往房总半岛南端探望父亲后,他大致确信此人不是亲生父亲,并因此站到了新的人生起跑线上。说不定这恰好是个良机,索性就这样和种种烦恼一刀两断,重建一个崭新的人生,倒也不错。新的职场,新的地方,新的人际关系。就算还没有能称作自信的东西,却有种预感,觉得或许能度过比先前更有条理的人生。

  但在此之前,还有事情得处理。他不能抛下深绘里、小松和戎野老师,自顾自地忽然逃走。当然,自己和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情分,也没有什么道义责任。就像牛河说的,就这次事情而言,天吾始终是受累的一方。但无论怎么声称自己半是被qiáng拉下水的,对背后的计谋一无所知,事实上也深陷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说:接下去的事情和我不相gān了,诸位请便吧。无论自己今后将去何处,总希望能有个结局,希望将身边清理gān净。不然,他那个本应崭新的人生,恐怕刚起步便要蒙受污染。

  “污染”这个词,让天吾想起了牛河。牛河啊,他叹息着想。牛河说过,他握有关于母亲的讯息,可以告诉天吾。

  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jiāo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的。只不过,其中说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天吾甚至没有回答。他无论如何都不想从牛河口中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只要是从牛河口中说出的,不论那是什么,都会变成肮脏的消息。不对,不管是从谁的口中,天吾都不愿听到那样的消息。如果要将有关母亲的讯息jiāo给他,就不应只是零星的消息,而必须是综合。陛的“启示”。它必须是辽阔而鲜明的,一瞬间就能纵览无遗,如同宇宙的景象一样。

  这种戏剧性的启示,今后何时才会jiāo给自己,天吾当然无从得知。

  这种东西或许永远不会降临。然而,需要有个能和长年以来迷惑着他、无理地困扰与凌nüè他的“白日梦”那鲜明的意象抗衡,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压倒性的东西降临。他必须掌握它,从而彻底地净化自己。零碎的消息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就是攀登三层楼梯之际,徘徊在天吾脑中的思绪。

  天吾站在家门前,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在打开门之前,先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两下。随后静静推开门。

  深绘里坐在餐桌前,正在喝倒入高杯中的番茄汁。她身穿和来时相同的衣服:男式条纹衬衣配紧身蓝牛仔裤。但和早上看见她的时候相比,感觉很不一样。那是因为——天吾花了些时间才发现——她的头发束起向上梳着,所以耳朵和后颈bào露出来。在那里,长着一对仿佛是刚造出来、用柔软的刷子刷上了一层粉的小巧的粉红耳朵。那说是为了聆听现实世界的声音,不如说是纯粹出于审美目的而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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