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shòu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头,“独角shòu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象征性的?”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性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现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情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墙。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shòu。独角shòu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我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性。”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及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那倒是。”

  “这公鱼不错吧?”

  “不错。”

  “不过,你不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shòu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shòu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来着。”

  “相似。”

  “说不定有某种共同点。”

  “是的。”说着,我把手插进衣袋,“有礼物送你。”

  “我顶喜欢礼物的。”

  我从衣袋掏出指甲刀递给她。她从皮套中取出,惊奇地看着:

  “什么,这是?”

  “我来试试。”我从她手里接过指甲刀,“看好!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指甲刀?”

  “对。旅行时方便。恢复原状时把顺序颠倒过来即可。喏!”

  我将指甲刀重新变回金属片,还给她。她自已组合成指甲刀,又还原回去。

  “有意思,多谢多谢。”她说,“你经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里,送指甲刀是头一回,刚才在五金店里想买样东西,就买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谢谢。这玩艺儿很容易丢到什么地方,得时时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

  她把指甲刀装回皮套,藏进挎包。

  冷盘撤掉后,面条端了上来。qiáng烈的饥饿感仍在持续发展。六个冷盘几乎未在我体内空dòng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较短时间里将相当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鱼酱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这许多之后,一团漆黑中才好像现出一线灯光。

  吃罢面食等鲈鱼端来之间,我们接着喝葡萄酒。

  “对了,”女孩嘴唇贴在酒杯上说道。她的语声因而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坏的房间,破坏时用的是某种特殊机器吧?还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没用机器。一个人gān的。”我说。

  “那人怕是健壮得可以。”

  “不知疲劳为何物。”

  “你认识的人?”

  “头一次见。”

  “哪怕在房间里打橄榄球,也不至于弄得那么láng狈。”

  “想必。”

  “莫不是和独角shòu有关?”她问。

  “有可能。”

  “解决了?”

  “没有,至少他们没有解决。”

  “你解决了?”

  “可以说解决,也可以说没解决。”我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因为并非自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于是从明天开始出门远去?”

  “算是吧。”

  “肯定卷进复杂事件里了吧?”

  “太复杂了,我根本摸不着头脑。世界一天比一天复杂:什么核什么社会主义阵营的分裂什么电脑进化什么人工授jīng什么间谍卫星什么人工心脏什么脑白质切除手术……就连汽车仪表板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言,简单说来是被卷入了一场情报大战。总之就是电脑具有自我之前的过渡。权宜之计!”

  “电脑迟早会有自我?”

  “有可能。”我说,“那样一来,电腕就可以自行组合数据自行计算,谁也偷不去。”

  男侍走来,在我们面前放下鲈鱼和米饭。

  “我不大理解。”她边说边用鱼刀切鱼,“因为图书馆这地方十分风平làng静。有很多很多书,人们都来阅读,如此而已。情报向所有人公开,谁也不争不抢。”

  “我也在图书馆工作就好了。”我说。实际也本该如此。

  我们吃掉鲈鱼,饭也吃得一粒不剩,饥饿感空dòng终于得以见底。

  “鲈鱼真香!”她心满意足地说。

  “奶油调味酱在做法上是有诀窍的。”我说,“把青葱切得细细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烧好。烧时稍一疏忽味道就报销了。”

  “喜欢烧菜?”

  “自十九世纪以来,烧菜这东西几乎没有进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这样。材料的鲜度、工序、味道、美感,这些永不进化。”

  “这柠檬苏很好吃,”她说,“还能吃?”

  “没问题!”若是柠檬苏,吃5 个都不在话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柠檬苏,喝了蒸馏咖啡。柠檬苏确实可口。饭后甜品这东西必须这样才行。蒸馏咖啡口感甚是厚润,仿佛可以盛在手心。

  我们刚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投入各自巨大的空dòng,领班厨师前来致意。我们告诉他非常满意。

  “承蒙吃这么多,作为我们也算做得值得。”厨师说道,“即使意大利,能吃这许多的也没有几位。”

  “谢谢。”我说。

  领班厨师回制作间后,我们叫来男侍,各要一杯蒸馏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礼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个。”女孩说。

  “还能吃哩。”

  “我家有冷冻比萨饼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不坏。”我应道。

  她的家果然离图书馆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独门独院。大门像模像样,还有块足可供一人睡觉那么大的院子。院里看样子几乎见不到阳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长着一棵杜鹃,一直长到二楼。

  “房子是结婚时买的。”她说,“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险金支付。本打算要个孩子,一个人住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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