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或许果真如此。不,可以说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无所不晓。既然他说那是不死的世界,笃定不死无疑。然而博士的话还是一句也不能让我心悦诚服。那些话过于抽象,过于空dòng。即使现在这样我已十足地觉得这便是我自身。至于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这个问题实在远远超出我贫乏的想像力。倘若独角shòu和高墙出现更是不可想象,恐怕还是《OZ国历险记》略为现实一点。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我抓耳挠腮地思索。不错,我是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详细开列起来,说不定有一本大学听课笔记那么厚。既有失去的当时不以为然而事后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继续失却各种各样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命中注定的dòng,任何针线都不能缝合。在这个意义上,纵令有人打开我房间窗扇伸进头来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无法否认,没有否认的根据。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走回老赂。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身别无选择。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设想过成为自身以外的什么的可能性。甚至以为能够在卡萨布兰卡开一间酒吧同英格丽·褒曼相识,或者现实一点——实际上现实与否另当别论——度过与我自身的自我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为此我也曾进行变革自我的训练,《绿色革命》读了,《轻骑军》也看了3 遍,不料还是像弯形艇一样终归驶回原处。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呆在这里,总是等待我的归来。

  人们难道必须称之为绝望?

  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绝望。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我无法想象不死之国是何模样。在那里,也许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确立崭新的自身。也许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许幸福地度过同自己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样,那已是与现在的我无关的另一自身。现在的我拥有现在的我自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历史事实。

  如此思来想去,终于得出结论:恐怕还是假定自己将在24小时多一点之后死去较为合乎逻辑。而若以为迁往不死之国,事情难免像《唐璜遗训》那样虎头蛇尾。

  我将死去——我决定姑且这样认为。这样远为符合我的性格。于是心情多少开朗起来。

  我熄掉香烟,走进卧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脸,然后确认裤袋里是否装有我需要的一切。不过仔细一想,对眼下的我来说,已几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东西。除了钱夹和信用卡,还需要什么呢?房间钥匙已无用处。不需要计算士执照,不需要手册,汽车已经扔掉,车钥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币。我把裤袋里的零币统统掏出摊在桌面。我先乘电车来到银座,在“波尔·斯求亚特”买了衬衫、领带和轻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镜前一站,形象相当不坏。橄榄绿短裤的裤线快要消失这点多少不尽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兰绒轻便西服加深橙色衬衫这一搭配,赋予我好似广告公司年轻有为的职员那样的氛围。起码看不出是刚在地下往来爬行并且将在21小时后从世上消失之人。

  摆正姿势一看,发现轻便西服的左袖比右袖短了1.5 厘米。正确说来并非衣袖短,是我左臂过长。不知何以致此。我通常惯用右臂,不曾有勉qiáng使用左臂的记忆。店员说两天内可将衣袖改好,劝我不妨一试。我当然加以拒绝。

  “您打棒球什么的吧?”店员边递回信用卡边问。

  我说不打什么棒球。

  “大多数体育活动都会使身体变形。”店员告诉我,“对西服来说,最好避免过度运动和过量饮食。”

  我道谢走出店门。看来世上充满各种各样的法则。的的确确每步都有新的发展。

  雨仍然飘飘洒洒。我已没心思买衣服,不再物色雨衣,走进啤酒屋喝了生啤,吃了生牡蛎。不知何故,啤酒屋居然播放勃鲁克纳的jiāo响曲。听不出是第几jiāo响曲,任何人一般都听不出勃鲁克纳jiāo响曲的编号。反正啤酒屋放勃鲁克纳是头一遭。

  除我以外,啤酒屋只两桌有顾客: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个戴帽子的瘦小老人。老人戴着帽子一口一口喝啤酒,年轻男女则只顾悄悄低语,啤酒几乎没动。雨天午后的啤酒屋大致如此。

  我边听勃鲁克纳边往牡蛎上挤柠檬汁,按时针转动方向依序吞进肚去。喝了不大不小一杯啤酒。啤酒屋巨大挂钟的指针差5 分指向3 点。钟盘下端有两只狮子面对面站着,扭着身子对抱针芯。两只都是雄性,尾巴卷成披大衣样的形状。不一会,勃鲁克纳长长的jiāo响曲放完,换上拉威尔的包列罗舞曲。

  要来第二杯啤酒后,我去厕所再次小便。小便怎么等都不结束。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小便如此之多。不过反正没什么急事,任其慢慢倾泻就是。估计小便共花2 分钟左右。背后接连传来“包列罗”。一面听拉威尔的包列罗舞曲一面小便颇有些不可思议,恍惚觉得将永远小便下去。

  完成漫长的小便,感到自己好像彻底脱胎成了另一个人。我洗了洗手,对着变形镜照罢自家嘴脸,返回桌旁喝啤洒。想吸支烟,这时才发觉那盒“百灵鸟”忘在了公寓厨房。便叫来男侍,买盒“七星”,讨了火柴。

  在这空dàngdàng的啤酒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脚步。实际上仍在一刻不停地移动。狮子继续相对转体180 度,时针已推进到3 点10分的位置。我注视着钟针,臂肘支在桌面喝啤酒吸“七星”。无论怎么想,眼盯钟针打发时间都毫无意义可言。但我又想不出替代的好办法。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我从衣袋掏出钱夹,逐一清点一遍:万元钞5 张,千元钞数张。另一侧衣袋里,20张万元钞同回形针混在一起。除了现金,还有美国运通卡和维萨卡。另有银行现金支票两张。我把两张现金支票折为四折扔进烟灰缸,横竖已无用处。室内游泳池会员证、录像带出租店会员证和买咖啡豆时给的优惠券也同样扔了。留下驾驶证后两枚旧名片也一扔了之。烟灰缸中满满堆着我生活的残骸。这样,最后剩下来的便只有现金、信用卡和驾驶证。

  时针指到了3 点半时,我欠身离座,付款出店。喝啤酒当中雨已差不多停了,便索性把伞留在伞筒内。征兆不错。雨过天晴,神清气慡。去掉伞后,顿觉如释重负。我很想移身别处,而且最好是人头攒动的地方。我在索尼大厦那里同阿拉伯游客一起观看一会一列列排开的电视画面,然后下到地铁,买了张丸之内线去新宿的车票。刚一入座,立时睡意袭来,等睁开眼睛,电车已驶进新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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