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本应该?”我问。

  “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刚才说过,我的研究室已被那帮浑蛋毁掉,珍贵资料dàng然无存。我已无可奈何,十分抱歉。”

  “如此下去,”我说,“我将永远嵌在第三线路之中,无法复归原位了?”

  “想必是的,想必要在世界尽头中生活。我也觉得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我一阵茫然,“这可不是光于心不忍就能了结的问题吧?你说于心不忍或许未尝不可,可我到底如何是好?事情本来是你惹起的,不是吗?开哪家的玩笑!还没听说过如此恶毒的勾当!”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符号士会同夜鬼láng狈为jian。那帮家伙晓得我着手gān什么,一心把模糊系统的秘密窃为己有。而且目前‘组织’恐怕也已知道此事。对‘组织’来说,我们两人是双刃剑。明白么?他们认为我和你搭档瞒着‘组织’开始另搞名堂。对吧?并晓得符号士们正对此虎视眈眈。其实符号士们是有意让‘组织’知道的。这样‘组织’就会为保守机密而设法把我们除掉。不管怎么说,我们已背叛了‘组织’。就算模糊方式一时受挫,他们也还是不想放过我们。因为你我二人是第一次模糊计划的关键,一旦我们同时落入符号士之手,必然惹出一场大祸。另一方面这也正是符号士的yīn谋所在。如果我们被‘组织’斩草除根,模糊计划也就寿终正寝;假如我们脱险投奔符号士,自然正中其下怀。总之符号士一无所失。”

  “一塌糊涂。”我说。闯入我房间胡作非为、割开我肚皮的到底是符号士。他们之所以大动gān戈,目的就在于把“组织”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果真如此,我正好落入他们设下的圈套。“那么说,我已经山穷水尽了?符号士和‘组织’两面夹击,如此下去,我这一现实存在肯定化为乌有。”

  “不,你本身不会完蛋,不过进入另一世界罢了。”

  “半斤八两。”我说,“听着,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个人渺小得几乎要用显微镜才看得出。过去就是这样。看毕业相也要花好半天时间方能找到自己。我一无家室,二无朋友,马上乌有也没人受累没人悲伤。这我完全清楚。不过说来你也许奇怪,我已经基本满足于这个世界,原因倒不清楚。或许在我与我自身一分为二又相互争执的凄惨情况下依然自得其乐也未可知,说不明白。反正我还是觉得活在这个世界心里踏实。我是讨厌世上存在的大多数东西。对方想必也讨厌我,但其中也有我中意的,而且中意的就非常中意。这和对方中意不中意我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生存于世的。我哪里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年纪的增长固然有时令人伤感,但这不光我一个人,任何人年纪都同样越来越大。独角shòu和围墙也不稀罕。”

  “不是围墙,是墙壁。”博士纠正道。

  “什么都无所谓。围墙也罢墙壁也罢,哪样都不需要。”我说,“可以发一点火么?我很少发火,可现在越来越难以克制。”

  “这种时候,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搔着耳垂说。

  “归根结蒂,责任百分之百在你身上。我毫无责任。策划的是你,实施的是你,把我卷进去的是你。是你在人家脑袋里擅自编织线路,出具假委托书令我做模糊运算,让我背叛‘组织’,使我遭受符号士的围追迫害。把我领进莫名其妙的地下,现在又要使我进入世界尽头。如此惨无人道的勾当闻所未闻。你就能对此无动于衷?反正请为我复原好了!”

  老人‘唔’了一声。

  “人家说的不错,爷爷,”胖女郎插嘴道,“你有时候太热衷于自己的事情,以致连累别人。搞足鳍实验时不也是这样的么?无论如何得想了办法才行。”

  “我的出发点原是好的,后来越来越糟实在是由于迫不得已的情况。”老人歉然说道,“现在已发展到了我束手无策的地步。我已无计可施,你也无法可想。车轮越来越快,谁都不能使它停下。”

  “一塌糊涂!”我叹道。

  “不过,你大概可以在那个世界里挽回你在这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

  “我失去的?”

  “是的。”博士说,“挽回你失去的一切,一切都在那里。”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6.世界尽头(发电站)

  读罢古梦,我提起要去发电站的事,女孩的脸yīn暗下来。

  “发电站可是在森林里的哟!”她边说边把烧得红彤彤的煤块埋进沙里熄掉。

  “只是入口。”我说,“看门人都说没什么问题。”

  “天晓得看门人想的什么。就算是森林入口也还是危险的。”

  “横竖我想去看看,无论如何得弄到一件乐器。”

  她把煤块全部掏出,打开下面炉口,将里面堆积的白灰倒入桶内,摇了好几下头。

  “我也跟去。”她说。

  “为什么?你不是不想靠近森林吗?再说我也不愿意拖累你。”

  “因为不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你还没有充分了解森林的厉害。”

  我们在yīn晦的天空下沿河边向东走去。这是个使人联想到和煦chūn光的早晨。没有风,水流声听起来也似乎带有缠绵的柔情,一改往日冰冷的明快。走了10或15分钟,我摘掉手套,解下围巾。

  “像是chūn天。”我说。

  “是啊。可惜只有一天,向来如此。冬天马上杀回头来。”

  穿过桥南岸零零星星的人家,路右侧映入眼帘的便只有农田,石子路也随之变成了狭窄的泥路。田垄之间,几道结冻发白的积雪如搔伤遗痕似的存留下来。左边河岸排列着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河面。小鸟落在弱不经风的枝上,为保持平衡而摇动了几次树枝,终于改变主意,往别的树飞去。阳光淡淡的,轻柔和煦。我几次扬起脸,享受这静静的温馨。女孩右手插在自己的大衣袋,左手放进我的大衣袋。我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在衣袋里抓着她的手。皮箱里装着我们的午餐和给管理员的礼物。

  chūn天来了,各种事情肯定变得愈加开心,我握着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过这个冬季,影子也同样挺过去的话,我就有可能以更为正确的形式恢复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说,我必须战胜冬天。

  我们一边观赏周围风光,一边漫步往上流行走。这时间我和她都几乎没有开口。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说的必要。地面坑洼处的白皑皑的积雪,口衔树上小红果的鸟儿,田里战战兢兢的厚叶冬菜,河流随处留下的清澈水洼,白雪覆盖的房脊——两人边走边确认似的一一打量不已。目力所及,所有景物都仿佛尽情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温暖气息,将其传往全身每一个部位。遮蔽天空的yīn云也不似往日那样沉闷压抑,而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亲昵感,俨然以柔软的手合拢我们这个小小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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