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别拉绳子!”我朝光束she来的方向吼道,“让我自已来,别再拉绳子!”

  “能行吗?”

  “不要紧,总有办法。”

  我在岩角仍挂住皮带扣的情况下使出吃奶力气抬起一只脚,终于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黑dòng。我确认自己安全脱险之后,女郎来到我旁边,像检查我身体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着我的全身。

  “对不起,没能把你拉上来。”她说,“我死命抓住一块岩石,这才使得两人没有一起掉下去。”

  “这倒也罢了,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里有地dòng呢?”

  “没时间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声喊叫了么?”

  “没听见。”

  “算了,得尽快逃离这里。”女郎说,“这里有很多dòng,脚下当心,走出这里,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紧,血就会被吸gān,直接睡着死去。”

  “血?”

  她用电筒照了照刚才我险些掉进深处的地dòng。dòng像用圆规画出似的十分之圆,直径约1 米。随着光束四下晃动,我发现目力所及地面到处布满同样大小的dòngxué,令人联想起巨大的蜂窝。

  路两侧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巳无影无踪,惟见缀着无数dòngxué的地面。地面如在dòngxué之间飞针走线一般延展开去。最宽的地方有1 米,最窄处是仅有30厘米的通路,给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过只要小心,通过估计还是可以通过。

  问题是地面看起来摇摇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应该坚硬牢固的岩盘,居然浑身扭来扭去。同流沙无异。最初我怀疑由于脑袋遭到重创致使眼神经出了故障。用电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摇动二不扭摆,一如往常。由此看来,并非神经受损所致,而的确是地面在动。

  “蚂蝗!”女郎说,“蚂蝗群从dòng里爬上来了。再不快点,血就要被吸光身体就成空壳啦!”

  “糟糕糟糕!”我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更厉害的?”

  “不不,蚂蝗不过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随后才到,快走!”

  我们依然用绳子连接身体,踏上满是蚂蝗的岩盘。网球鞋底踩上无数蚂蝗那种滑溜溜的感触从脚板一直爬上脊背。

  “脚别打滑!掉进dòng里可就再没救了。里边全是蚂蝗,蚂蝗的海洋。”

  女郎紧紧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夹克衣襟。从宽仅30厘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岩盘通过实在非同儿戏。被踩碎的蚂蝗那黏糊糊的液体如果冻一般厚厚沾在脚底,很难牢牢站稳。大概刚才跌倒时附在衣服上的蚂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围爬来爬去吮吸不止。尽管我明显感觉得出,都不能将其打掉。因为我左手握着电筒,右手抓着女郎衣襟,两只手都放松不得。如此用电筒确认脚下行走之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蚂蝗群。数量多得简直令人头晕。

  况且仍不断从黑dòng爬出。

  “肯定夜鬼们过去把牺牲品扔进地dòng里了,是吧?”我问女郎。

  “是的,你还真挺明白。”

  “这点事总看得出来。”我说。

  “蚂蝗被视为哪种鱼的使者来着,也就是鱼手下的喽罗吧。所以夜鬼像把牺牲品献给鱼那样同时献给蚂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牺牲品哟!一般都是从哪里抓来的地面活人。”

  “这风俗现在没有了吧?”

  “嗯,想必。祖父说,人肉由它们自己食用,仅仅把脑袋作为牺牲品的象征割下来献给鱼和蚂蝗。至少这里成为圣域之后,再也没有谁进来过。”

  我们穿过了几个地dòng,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蚂蝗估计有几万条之多。我也罢女郎也罢有好几次险些失足,每次我们都撑住对方的身体,勉qiáng躲过灾难。

  嘘嘘嘘那种讨厌的空气声似乎是从黑dòng底部涌出来的。它扰如夜间的树从dòng底伸出触手,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侧耳倾听,确乎是嘘嘘嘘之声,就像被砍去头颅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开放的喉咙鸣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说,“蚂蝗仅仅是先兆。蚂蝗消失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水。所有的dòngxué马上有水喷出,这一带全成沼泽。蚂蝗晓得这点,所以不再出动。无论如何得在水来之前赶到祭坛。”

  “你这不是知道底细吗?”我说,“gān吗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说老实话,我也不很清楚。水并非每天都喷,一个月才喷一两回,没想到今天偏巧赶上。”

  “祸不单行啊!”我把这句从一清早便萦绕我脑际的话说出口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地dòng边缘之间继续前进。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地dòng群,一直连到地的尽头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蚂蝗,以致几乎失去脚板落地的感触。如此每迈一步都绷紧神经,脑袋便不由晕乎起来。身体的乎衡也渐渐难以保持。虽说肉体功能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往往有超常发挥,但jīng神的集中力却比本人预想的有限得多。无论情况如何刻不容缓,而若同样情况持续个没完没了,集中力也必然开始下降。时间拖得越久,应付危机的具体判断力和对死的想像力越是迟钝,意识中出现明显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带。”

  我已懒得开口,默默点了下头。点罢头,才发觉在黑暗中点头毫无意义。

  “听清楚了?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有点恶心。”

  恶心已开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动的蚂蝗,它们释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体液,令人恐怖的空气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的疲劳和对睡眠的渴望——凡此种种结成一体,如铁环一般勒紧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呕的胃液一直涌到舌根。神经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极限。我觉得好像在弹一架只有三个音阶且五年都未调音的钢琴。我到底还要在这黑暗中走几个小时呢?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几点呢?天空已泛白了么?晨报巳开始派发了吗?

  就连看一眼手表都不可能。光是用电筒照着地面一点点挪动双脚都已搞得我无暇别顾。我很想看到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想喝热气蒸腾的牛奶,想闻早晨树木的清香,想翻晨报的版面。黑暗蚂蝗地dòng早已使我忍无可忍。我体内一切器官所有细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并非什么电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离破碎也好。

  一想到光,我的胃便像被什么抓一把似的收缩起来,口中充满讨厌的臭味,臭得就像腐烂变质的意大利式蒜味香肠。

  “走出这里让你吐个够,再忍耐一会。”女郎说着,用力抓紧我的臂肘。

  “不吐。”我呻吟似的说道。

  “相信我,”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许真的是祸不单行,但终归要过去的,不会长此以往。”

  “相信。”我回答。

  然而地dòng仍绵延不断,甚至觉得始终在原地兜圈子。我再次想起刚刚印出的晨报。晨报十分之新,墨迹几乎可以印在指肚上。中缝有广告,极厚。晨报无所不登,囊括地球上生命体的所有活动。从首相起chuáng时间、股票行情、全家自杀到夜宵的制作方法、裙子的长度、唱片评论、不动产广告,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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