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谁gān的这种缺德事?为什么?”

  “不明白,不知道。”我说,“事后我一直在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我还倒想发问呢——为什么大家像踩门口擦鞋垫一样践踏我?”

  女郎摇头。

  “我想,那两人是你的熟人或同伴也未可知,那两个拿刀的家伙。”

  胖女郎脸上浮现出莫名其妙似的表情,久久地凝目注视着我。“为什么这么想?”

  “不知道。大概是想怪罪谁吧——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勾当推到一个人头上,心里才舒服点。”

  “可是什么也解决不了。”

  “是什么也解决不了。”我说,“但那不是我的责任,事情不是我惹起来的。是你祖父加的油拧的开关。我不过遭受连累,gān吗非叫我解决不可?”剧痛再次袭来。我双唇紧闭,像铁道口值班员等车通过一样。“今天的事也不例外。是你一大清早先打来电话,说你祖父去向不明,求我帮忙。我出去了,你却不见影。刚回家躺下睡觉,就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毁我房间,割我肚皮。接着,‘组织’来人对我好一阵盘问。最后你又来了。这难道不像早已jīng心策划好的吗?这和篮球队阵容有何区别!你到底了解情况到什么程度?”

  “老实说,我想我了解的事同你了解的怕没什么差距。我不过是为祖父帮忙,他怎么说我怎么做——打打杂,跑跑腿,写写信,挂电话,如此而已。至于祖父究竟搞的什么名堂,我也和你一样蒙在鼓里。”

  “可你在帮助他搞研究吧?”

  “所谓帮助,无非处理数据筹一些纯技术性活计,我几乎不具有专业知识,就算看到听到也根本摸不着头脑。”

  “刚才你不是说这样下去世界要完蛋的么,此话从何谈起?世界为什么完蛋怎么样完蛋?”

  “不知道。祖父这么说的,说一旦我身上发生什么世界就完蛋了,祖父不是说这种笑话的人,既然他说世界要完蛋,基本完蛋无疑。”

  “莫名其妙啊,”我说,“世界要完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祖父果真一字不差地说‘世界要完蛋’来着?而不是说‘世界将消失’或‘世界要毁掉’?”

  “千真万确,是说‘世界要完蛋’。”

  我再度叩击门牙,思索何谓世界尽头。

  “那么……就是说……我是在什么地方同世界尽头连在一起喽?”

  “是吧。祖父说你是关键,说他好几年前就以你为核心进行研究来着。”

  “你再多想起一些来,”我说,“那定时炸弹又是怎么回事?”

  “定时炸弹?”

  “用刀划我肚皮的人这样说的。说我为博士处理的数据就像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就轰炸,一声巨响。这究竟是什么把戏?”

  “这不过是我的想象——”胖女郎说,“祖父一直研究人的意识,在完成模糊程序后从未间断。他好像觉得模糊程序是一切的开端。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祖父在开发出模糊程序之前,这个那个跟我说了很多。什么现在做什么啦,往下做什么啦等等。刚才我也说了,我几乎不具有专门知识,但我还是听得蛮有意思,也还听得懂。我最喜欢两人谈论这一话题。”

  “可是在完成模糊程序以后就突然一声不吭了?”

  “嗯,是的。祖父整天闷在地下实验室里,再不跟我谈专业方面的问题,守口如瓶。我问他也只是随口敷衍了事。”

  “所以感到孤独?”

  “是的,是孤独,十分孤独。”她又紧紧盯视一会我的脸,“喂,上chuáng可以么?这里实在太冷。”

  “如果不碰伤口不摇晃我的话。”我说。似乎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想钻到我chuáng上来。

  女郎绕到chuáng的另一侧,没脱粉红色西服裙就毛手毛脚地钻进被窝。我把两个叠放的枕头递过去一个,她接过砰砰拍了几下,使之鼓胀后塞到脖下。其脖颈发出初次见面时的那种香瓜味儿,我吃力地翻过身对着她。于是我们面对面地同chuáng而卧。

  “我嘛,跟男人这么亲近还是头一次。”她说。

  “唔。”

  “街都似乎没上过,所以没能找到碰头地点。本想再细问问路线,不料声音消失了。”

  “把地点告诉出租车司机不就行了?”

  “钱夹等于空的。走得太匆忙,哪里还想到要用什么钱。结果只好一路走来。”女郎说。

  “家里没其他人?”我问。

  “我6 岁的时候,父母和兄弟都在一场jiāo通事故中死了。坐车时被一辆卡车从后面压上来,汽油起火,都烧死了。”

  “只你一人幸免?”

  “我当时正住院,大家去看我,结果路上出了大祸。”

  “竟是这样。”

  “那以后我一直跟祖父生活。没上学,几乎不上街,也没有朋友……”

  “没上学?”

  “嗯。”女郎若无其事地说,“祖父说没有必要上学,课程全是祖父教的,从英语、俄语到解剖学。此外阿姨还教了烹饪和裁缝等等。”

  “阿姨?”

  “一位搞家务打扫房间的阿姨,就住在我家。人好得很,3 年前患癌症去世了。阿姨去世后,就剩下了祖父和我两个人。”

  “就是说,从6 岁起你一直没有上学?”

  “是啊。那又有什么。我什么都会,光外语就会4 门。会弹钢琴会chuī中音萨克管,会组装通讯仪器,还学过航海和踩钢丝,书也看了一大堆。三明治也做得可口吧?”

  “可口。”

  “祖父说,学校无非是花16年时间来消耗脑浆的地方。祖父也差不多没进校门。”

  “不简单!”我说,“不过,没有同龄朋友不寂寞?”

  “怎么说呢,我特别忙,没时间想那么多。再说,反正我跟同龄的人怕也说不到一起。”

  “呃。”或许如此。“但对你极有兴趣。”

  “为什么?”

  “你看上去很疲劳,而疲劳却又像是一种jīng力。这点我不明白。我认识的人里边没有一个是这种类型。祖父绝不疲劳,我也同样。咦,真的很疲劳?”

  “确实疲劳。”我恨不得反复说20遍。

  “疲劳是怎么一回事?”女郎问。

  “感情有很多侧面都不明确。对自己的怜悯,对他人的愠怒;对他人的怜悯,对自己的愠怒——凡此种种,都是疲劳。”

  “哪种都叫人糊涂。”

  “最后一切都变得稀里糊涂。和转动各色圆球是同一回事:转速越快,越是辨不出彼此,终归一片混沌。”

  “有趣。”女郎说,“对这种情况你肯定十分清楚,肯定。”

  “不错,”关于蚕蚀人生的疲劳感,或者从人生的中心气喘吁吁涌出的疲劳感,我可以做出上百种解释。这也是学校教育中所不能教授的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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