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站在走廊里四下巡视,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暗示我此刻处境的东西。我能明白的仅仅是此乃楼内走廊这一点。而这点连小学生都一清二楚。

  一言以蔽之,这是座内部装修得异常平滑的大厦。正如刚才乘的电梯,所用材料倒是高级,只是滑溜溜的没有抓手。地板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壁白里透huáng,犹如我每天早上吃的huáng油苏饼。走廊两侧排列着结实厚重的木门,上面分别带有标明房间号码的铁牌。房号颠三倒四,混乱不堪。“936 ”的旁边是“1213”,再往下又成了“26”。如此乱七八糟的房间排编顺序真是见所未见。显然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女郎几乎不言不语。朝我说了句“这边请”,但那只是口形做如此变化,并未出声。我从事此项工作之前曾参加过两个月的读唇术讲习班,因而好歹得以理解她表达的意思,起始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家耳朵失灵。电梯无声,咳嗽和口哨又声不像声,弄得找在音响面前全然没了主见。

  我试着咳嗽一声。其声依然畏畏缩缩,但终究比电梯中的像样多了,于是我心怀释然,对自己耳朵恢复了少许自信。不要紧,耳朵还不至于不可救药。耳朵是正常的,问题出在她嘴巴方面。

  我跟在女郎后面走着。高跟鞋尖尖的后跟在空dàngdàng的走廊里咔咔作响,犹若午后采石场发出的声音。两条裹着一层长筒袜的大腿清晰地映在大理石地板上。

  女郎圆鼓鼓地胖。固然年轻固然漂亮,但她委实胖得可观。年轻漂亮的女郎身体发胖,我总觉得有点奇妙。我跟在她后头边走边一直打量她的脖颈、手腕和腿脚。身体胖墩墩地全是肉,仿佛夜里落了一层无声的厚雪。

  每次同年轻漂亮而又肥胖的女郎在一起我都感到困惑。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也可能因为我极为自然而然地想象出对方饮食生活的光景所致。每当见到肥胖的女郎,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她喳喳有声地大吃大嚼盘中剩的凉拌水田芥,以及不胜依依地用面包蘸起最后一滴rǔ脂汤的光景。我无法不这样想。这么着,我的脑海便像酸物侵蚀金属一样充满了她吃饭的场面,其他种种功能则变得迟钝起来。

  倘若光是胖倒也罢了。光是胖的女郎像空中的浮云,无非漂浮在那里而已,与我毫不相gān。而若是又年轻又漂亮又肥胖的女郎,问题则另当别论。我不能不决定自己对她应取何种态度。一句话就是说我有可能同她困觉。我想大约是这点将我的脑袋弄得如一困乱麻。带着麻木不仁的脑袋同女人困觉可不是件容易事。

  但绝不是说我讨厌胖女郎。困惑和讨厌并非同义词。这以前我曾同好几个肥胖而年轻貌美的女郎睡过,总的来看那种体验绝对不坏。困惑若被往好的方向引导,必然产生通常得不到的美妙结果。当然也有时候不一帆风顺。性jiāo这东西是一种非常微妙的行为,同星期天去商店买暖水瓶不是一码事。即使同样年轻貌美而又体胖的女郎,其脂肪的附着方式也各所不一。某种胖法可以将我带往惬意的方向,而另一种胖法则将我遗弃在表层困惑地带。

  在这个意义上,同胖女郎困觉对我是一种挑战。人的胖法和人的死法差不多一样多种多样。

  我跟在年轻貌美且胖的女郎后面,边在走廊行走边如此思绪纷纭。她那格调高雅的粉红色西装的领口处缠着一条白色围巾。胖乎乎的一对耳垂上悬着长方形金耳环,随着她的步履如信号灯一般闪闪烁烁。就整体而言,她胖固然胖,但体态轻盈。当然,也许是紧绷绷的内衣卓有成放地使她的体形看起来收敛有致。不过即便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其腰肢的摆动也称得上优雅得体,赏心悦目。于是我开始对她怀有好感。她的胖法似乎很适合我的口味。

  不是我辩解,能使我怀有好感的女性并不很多。总的说来还是相反的情况更多一些。因此、一旦偶尔对谁怀有好感,便很想就这好感测试一番。一来想确认这好感是否真实无误,如若真实无误,那么二来就想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其发生怎样的效应。

  这样,我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对自己迟到八九分钟表示道歉。

  “想不到进门手续费那么多时间。”我说,“况且电梯又慢得要命。本来是提前10分钟到达这座大厦的。”

  她轻快地点了下头,意思像是说知道了。其脖颈漾出一股科隆香水味儿,扰如夏日清晨站在香瓜田边所闻到的芬芳。这芬芳使我涌起莫可名状的奇妙心境,仿佛两类不同的记忆在我不知晓的场所jiāo融互汇那种虽有欠谐调却又撩人情思的感觉。这在我是常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是由特定气味所引起。至于何以如此我则无从解释。

  “走廊真够长的。”我以闲聊的口气向她搭话。

  她边走边觑了一眼我的脸。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眉目清秀,前额饱满,肤色媚人。

  她看着我的脸,说了声“普鲁斯特”,(译注: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有《追忆逝水年华》,擅长描写人的深层心理。)其实她并未准确发出“普鲁斯特”这串音节,只不过我觉得其嘴唇嗫嚅的形状像是“普鲁斯特”。声音依然完全无法捕捉,连吐气声都听不出,活像隔着一堵厚玻璃墙jiāo谈。

  普鲁斯特?

  “马赛尔?普鲁斯特?”我问。

  她以不无诧异的眼神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普鲁斯特”。我只好放弃努力,退回原来位置,尾随其后拼命寻找同“普鲁斯特”这一唇部动作相符的词语。“妇人私通”、“北南西东”、“肥猪耳聋”—我试着把这些无聊字眼一个个发出声来,但哪个都不正相吻合。我觉得她确实说的是“普鲁斯特”。问题是到何处去寻求这长长的走廊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之间的关联呢?我如坠五里云雾。

  也许她是作为漫长走廊的暗喻而搬出马赛尔?普鲁斯特来的。果真如此,其构思未免过于唐突,措辞也不够友好。假如把长长的走廊暗喻为普鲁斯特的作品,我倒还可以理解。而反过来则实在莫名其妙。

  如同马赛尔?普鲁斯特作品一般长的走廊?

  不管怎样,我得跟在她后头在这长廊里行走。走廊的确够长,拐了好几个弯,上下了好几次五六阶短楼梯,足有普通楼宇的五六倍长。说不定我们是在爱莎的迷宫图那样的地方来回兜圈不止。总之无论怎么行走周围景致都一成不变,大理石地板,卵huáng色墙壁,颠三倒四的房间编号和带有不锈钢圆形拉手的木门。窗口全然不见。她的高跟鞋始终以同样的节拍富有规则地在走廊里奏出足音。我则以轻便鞋拖着熔化的橡胶沾地般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我的鞋音黏糊糊地响得过于夸张,以至我真的担心鞋的胶底已开始熔化。当然,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穿轻便鞋走大理石地板,搞不清如此鞋音正常还是异常。想必一半正常,另一半异常吧。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一切都似乎以这个比例运行着。

  她陡然止步。我因一直把全副神经集中在轻便鞋的声音方面,不知不觉地嗵一声撞在她脊背上。她的脊背如一方大小适中的雨云一般绵软惬意,脖颈散发出科隆香水味儿。这一撞差点把她往前撞倒,我赶紧双手抓住其双肩把她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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