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赶在秋天结束之前jiāo给我。”影子快速说道,“再配上文字说明。尤其要注意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就这些,记住了?”

  言毕,影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径自开门离去。影子走后,我将他的话复述一遍:围墙的形状、东面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绘制地图——主意的确不错。这样既可把握镇的基本结构,又能有效地利用剩余时间。更可欣慰的是影子仍在信赖我。

  稍顷,看门人来了。他进屋先用毛巾擦了把汗,又擦去手上的污垢,这才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那么,什么事啊?”

  “来见见影子。”我回答。

  看门人连连点头,给烟斗装满烟,划火柴点燃。

  “现在不行。”看门人说,“抱歉,还为时太早。时下这个季节影子还很有力气。要等白天再短一点才成,我不会亏待他的。”

  说罢,他用手指把火柴杆折为两段,扔进桌上的碟子里。

  “这也是为了你好。要是在中间阶段同影子藕断丝连,日后有很多麻烦。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我不至于为难他,你就再忍耐些日子。”

  我默默点头。一来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理睬,二来反正我已同影子大致谈过了。往下只消等待看门人给我机会就是。

  看门人从椅子欠身立起,走到水龙头前用大大的瓷杯喝了好几杯水。

  “工作可顺利?”

  “啊,一点点习惯了。”我说。

  “那就好。”看门人接着说道,“做工作最好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工作不踏实人难免想入非非。”

  外面继续传来影子打钉的声音。

  “如何,不一块散散步去?”看门人提议,“让你见识一下有趣的东西。”

  我随着看门人走到门外。广场上影子正在车上敲打最后一块木块。除去支柱和车轴,车已焕然一新。

  看门人穿过广场,把我领到围墙瞭望楼下。这是个闷热而yīn沉的午后。从西面鼓胀上来的乌云遮掩了围墙上空,看情形马上就要下雨。看门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整个浸透,紧紧裹着他巨大的躯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围墙。”看门人用手心像拍马一样拍了几下墙壁。“高7 米,把镇子团团围住。能翻越它的只有飞鸟。出入口仅这一道门。过去还有东门,现在已被封死,你都看见了,墙是用砖砌的,但不是普通砖,任何人都甭想碰伤它毁坏它,无论大pào还是地震、狂风。”

  说罢,看门人从脚下抬起一截木棍,用刀削尖。刀快得简直富有诗意,转眼间木棍就成了小楔。

  “好么,注意看着。”看门人说,“砖与砖之间没有粘合物,因为无此必要。砖块相互紧贴紧靠,其缝隙连一根头发丝都别想伸进。”

  看门人用锐利的楔尖在砖块之间戳了戳、竟达一毫米也戳不进去。继而,看门人扔开楔子,用刀尖划着砖块表面。声音尖锐刺耳,却留不下丝毫伤痕。他看了着刀尖,折回放入衣袋。

  “对这围墙任何人都奈何不得。爬也爬不上。因为这墙无懈可击。记住:谁都休想从这里出去,趁早死了那份心思。”

  随后,看门人把大手放在我背上。

  “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这过程任何人都要经历,你也必须学会忍耐。那以后就会时来运转,就再也不会烦恼不会痛苦,四大皆空。什么瞬间心情之类,那东西一文不值。忘掉影子,我不会为难他。这里是世界尽头。世界到此为止,再无出路。所以你也无处可去。”

  如此言毕,看门人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回来路上,我在旧桥正中靠在栏杆上,眼望流水思索看门人的话。

  至于我是何以抛弃原来世界而不得不来到这世界尽头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从记起,记不起其过程、意义和目的。是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是某种岂有此理的qiáng大力量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因而我才失去身影和记忆,并正将失去心。

  水流在我脚下发出舒心惬意的声响。河中有块沙洲,上面生着柳树。依依长垂的柳枝随着水波得意地摇曳不止。河水妩媚多姿,晶莹澄澈,深处的岩石附近,游鱼历历可数。看河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平素沉静的心情。

  桥下是石阶,可以下到河中沙洲。柳树yīn下放有一凳,周围常有几头独角shòu歇息。我时常下到那里,掏出衣袋里的面包,撕成一块块喂它们。它们几经迟疑,终于悄然伸长脖子,从我手心舔起面包屑。而这往往只限于年老者或幼小者。

  随着秋意日深,它们那使人联想到一泓深湖的眼睛渐渐增加了悲哀之色。树叶退绿,百草凋零,告诉它们忍饥挨饿的漫长冬季正一天天bī近。而且如老人所预言的,对我恐怕也是漫长而难熬的季节。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11.冷酷仙境(穿衣、西瓜、混沌)

  时针指到9 点半时,女孩翻身下chuáng,拾起掉在地板的衣服,慢慢悠悠穿在身上。我在chuáng上躺着,枕着胳膊用眼角呆呆瞧她穿衣。那一件件裹上身体的光景,使得她宛似冬日里瘦削的小鸟一样动作流畅而得体,充满静谧感。她向上拉上裙子拉链,依序扣好衬衣扣,最后坐在chuáng沿穿上长筒袜。末了,吻了吻我脸颊。脱衣服的方式富有轻力的女孩想必为数不少,而穿衣服时给人以美感的则寥寥无几。她穿罢所有衣服,用指尖往上撩起长发理了理,于是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替换一新。

  “谢谢你招待的美餐。”

  “不客气。”

  “你经常那样自己做东西吃?”她问。

  “要是工作不很忙的话。”我说,“工作忙时做不来。随便吃点剩的,或到外面吃。”

  她坐在餐椅上,从手袋掏香烟点燃。

  “我自己不怎么动手。从根本上说我不很喜欢弄锅弄勺。一想到7 点前要赶回家做一大堆东西再逐个打扫到肚子里,就觉得头痛。你不觉得那一来活着就像只为这张嘴巴似的?”

  “或许。”我也有同感。

  我穿衣服的时候,她从手袋里取出小记事簿,用圆珠笔写了点什么,撕下递给我。

  “家里的电话号码。”她说,“要是想见我或有好吃的剩下,就请打个电话,我即刻报到。”

  女孩带着该还的三本哺rǔ类书走后,房间好像顿时寂静得出奇。我站在电视机前,取下衣服罩,再次细看那独角shòu头骨。尽管堪称证据的证据一件也未掌握,但我还是开始觉得这头骨很可能就是那位薄命的青年步兵大尉在乌克兰前线掘得的谜一样的头骨本身。越看越恍惚觉得头骨漾出某种类似奇特因缘的氛围。当然,或许由于刚刚听过那段叙述才有如此感觉罢了。我几乎不意识地用不锈钢火筷再度轻叩头骨。

  之后,我归拢碟碗杯子,放在水槽里洗,用抹布擦净餐桌。差不多到了该开始“模糊”的时间。为免受gān扰,我把电话转到录音服务功能,拔掉门铃接线,除了厨房外熄掉家里所有的灯。我必须在两小时之内自己一人集中全剧jīng力进行模糊运算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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