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只一天,没那么快bào露。”

  女孩左右为难,踌躇了好一会,她把舌尖贴在下齿内侧,舌尖粉红,极为动人。

  “OK,就借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上午9 点半前务必带来!”

  “谢谢。”

  “不客气。”她说。

  “我想作为私人对你表示一点谢意,你喜欢什么?”

  “对面有‘三十一种冰淇淋’,能买来一支?双头圆筒形,下边是意大利奶酪,上边是咖啡——可记得住?”

  “双头圆筒形,上边是咖啡,下边是意大利奶酪。”我确认一遍。

  之后,我走出图书馆,朝“三十一种冰淇淋”那里走去,她则到里面为我取书。我买好冰淇淋回来时,女孩尚未转出,我只得手拿冰淇淋在桌前乖乖等候。不巧的是,凳子上正有几个看报纸的老人,好奇地轮番看着我的脸和我手上的冰淇淋。好在冰淇淋十分坚挺,不至于马上溶化。问题是不吃冰淇淋而仅仅拿着不动,看起来未免如一尊铜像,令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桌面上她已开读的袖珍书活像一只熟睡的小兔趴着。书是H·G·威尔斯的传记《时间旅人》下册。看来不是图书馆的,是她自己的书。书旁排列着三支削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此外还散放着七八个回形针。为什么到处都有回形针呢?实在不得其解。

  或许是某种缘故致使回形针满世界流行。也可能纯属偶然,而自己却过于耿耿于怀。不过,我总觉得这有欠自然,有些不合常理:这回形针简直就像早有预谋似的,散落在我所到之处的最显眼位置。是有什么碰上了我头脑中的弦。近来碰上那根弦的东西实在太多——野shòu头骨、回形针,不一而足。其中似乎有某种关联。但若回野shòu头骨同回形针之间有何关联性,却又浑然不觉。

  一会,长发女孩捧着三本书转来。她把书递给我,反过来从我手中接过冰淇淋。为了不使外人瞧见,在柜台里面低头吃着。从上面俯视,其脖颈一览无余,十分好看。

  “太谢谢了。”

  “该谢你才是。”我说,“对了,这回形针是gān什么用的?”

  “回形针?”她唱歌似的重复道,“回形针就是固定纸张用的呀,你不知道?哪里都有,谁都在用。”

  确系如此。我道过谢,夹起书走到图书馆外面。回形针哪里都有,花一千元足可买到一辈子的用量。我跨进文具店,买了一千元的回形针,返回住处。

  一进房间我就把食品收入电冰箱。肉和鱼用保鲜纸严实包好,该冷冻的送进去冷冻。面包和咖啡豆也冷冻起来。豆腐放进充水的大碗。啤酒也放进电冰箱,蔬菜把旧的摆在前面。西服挂在立柜里,洗洁粉摆在厨房木架上面。最后,把回形针撒在电视机上的头骨旁边。奇妙的搭配。奇妙得犹如羽绒枕和搅冰勺、墨水瓶和莴苣一类组合。我走上阳台,从远一点的地方望了望,得到的仍是同样印象,找不见任何共通点。然而,应该在某处有着我所不知道或想不起来的秘密通道相连。

  我坐在chuáng沿,久久地盯视电视机。但什么都无从想起,惟觉时间倏忽逝去。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右翼宣传车从附近驶过。我很想唱威士忌。但还是忍了。眼下必须开动完全清醒的头脑。不一会,右翼宣传车又转回原路,大概跑错路了。这一带的路弯弯曲曲,不易辨认。

  我泄气地站起身,坐在厨房桌前翻了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决定首先查阅食草性中型哺rǔ动物的种类,再逐一确认其骨骼。食草性哺rǔ动物的数量之多远远出乎我的预料。光是鹿就不下几十种。

  我从电视机上面拿来那块头骨,置于餐桌面,对照书上的每一幅画加以比较。花了1 小时20分钟,对照看了93种动物的头盖骨,但没有任何一种同桌面上的相吻合。在这方面我也陷入了困境。我合上三本书,叠放在桌面,扬起双臂伸个懒腰,一筹莫展。

  我索性歪倒在chuáng,看约翰·福特的录像带《安静的男子》。正看着,门铃响了。透过门上的猫儿眼一瞧,见外面站着一个身穿东京煤气公司制服的中年男子,我打开门(没解防盗链),问有何事。

  “煤气定期检查,看有无泄漏。”男子道。

  “等等。”我应了一声,返回卧室把桌上的小刀揣入裤袋,这才打开门。定期检查煤气的人上个月刚刚来过。此人的神态总有些不大自然。

  但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看《安静的男子》。那男子先用血压计样的仪器测试一下卫生间里的煤气,之后拐进厨房。厨房餐桌上依然摆着那块骨头。我开大电视音量,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不出所料,男子正要把头骨塞进黑塑料包。我打开刀刃,飞身跃入厨房,绕到男子后面一把掐住他脖子,把刀刃对准其鼻下。男子赶紧把塑料包扔在桌上。

  “没别的意思。”男子声音颤抖地辩解,“一看就恨不能马上搞到手,就装到包里去了。纯属心血来cháo。请饶了我吧!”

  “不饶!”我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煤气检测员看见人家厨房餐桌上的动物骨头就心血来cháo得想据为己有。“要是不从实招来,看我割断你的喉咙。”在我听来,这话无疑是百分之百的谎言,但男子却无此感觉。

  “对不起,我老实jiāo待,请高抬责手。”男子说,“其实是有人告诉我偷来这东西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当时我正走路,突然贴上来两条汉子,问我想不想打工,随手给了我5万元。又说如果偷成功再给5万。作为我也不想gān这勾当,但见其中一个长得牛高马大,若说个‘不字’难保不倒大霉,所以才无可奈何地gān了。求你别杀死我,我有两个上高中的女儿。”

  “两个都上高中?”我觉得不大对头,问道。

  “是的,一年级和三年级。”

  “噢,哪所高中?”

  “大的在都立志村高中,小的在四谷双叶。”男子回答。

  搭配倒不自然,但惟其如此,才有真实性。于是我决定相信男子的话。

  为慎重起见,我依然把刀刃贴着他的脖颈,从其裤后口袋里掏出钱夹看里面装的什么:现金6 万7 千元,其中5 万元是顶呱呱的新钞;此外有东京煤气公司的职员证和全家彩照。彩照上两个女儿穿的都是新年盛装,长相都不算特别漂亮,而且个头不相上下,分不清哪个在志村哪个在双叶。还有巢鸭至倍浓町区间的电车月票。由此看来,此人不像为非作歹之徒,便收起刀,将他放开。

  “可以走了。”我把钱夹还给他。

  “谢谢!”男子说,“可往下怎么办呢?拿了人家钱却空手而归。”

  我说我也不知怎么办。符号士们——想必对方是符号士——往往随机应变地采取荒唐行动,他们故意如此,以免被人摸出其行动规律。他们或许用小刀剜去这男子的双眼,也可能再犒劳5 万元。天晓得他们的鬼把戏!

  “一个长得牛高马大对吧?”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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