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少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

  “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làng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到。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是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làng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gāngān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每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gān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gān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也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gān。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行。”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

  “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

  “怎样?”

  “腿很迷人。”

  “中意?”

  “非常。”

  她把杯放在茶几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久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cháo乎乎的,rǔ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发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锅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gān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 时25分。10月3 日,上午7 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

  “好味道!”她说。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

  “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 恤。晨光在她的rǔ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yīn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

  “不坏。”

  “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向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

  “吃饭吧。”我提议。

  她去隔壁披上huáng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

  “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

  “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

  “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 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

  “无意再婚?”

  “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

  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

  “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

  “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天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 点半。

  “9 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就动身。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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