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_马伯庸【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荀主簿,是张观大人派我过来接您的。”年轻人对荀诩说,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馆担书令。”

  荀诩想拱手作答,但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郤正从怀里掏出一粒草绿色的小药丸递给荀诩,笑着说:“您别担心,一般第一次坐船来东吴的人都得晕一次船,我给您预备了醒神丸,吃一粒头就不晕了。”

  荀诩接过小药丸吃下去,药丸散发着清香,还没来得及落入胃里就在喉咙中直接化掉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他的头疼果然减轻了。

  “这是吴国的药坊专门配的,他们的医生水准不错。当年如果曹操手里有这个配方,赤壁之战就不会输的这么惨了……您这边走,马车在这里。”

  郤正很健谈,从一见面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荀诩刚吐得稀里哗啦,没力气跟他聊,只能慢慢朝着车子走去。到了马车前,郤正架住荀诩肩膀把他抬了上去。这时一名吴国的边境小吏走了过来,指着荀诩对郤正说:“这位大人还没登记呢。”

  “外jiāo人员,已经知会过你们上司了。”

  郤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潦草地接过毛笔在小吏的竹简片上签了字,然后也上了车,让车夫往武昌城里开。

  一路上郤正兴致勃勃地给荀诩介绍着沿途风景与吴国风土人情,荀诩斜靠在马车上,右手抵住太阳xué,皱着眉头向两侧勉qiáng望去。与汉中贫瘠荒凉的山地不同,江东这里一路放眼看过去全是绿色,路旁种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chūn意盎然。远处水道纵横,头戴斗笠的渔夫撑着一叶扁舟纵横其间,颇有情趣。就连呼吸入鼻的气息都湿润绵软,比起汉中粗砺gān燥的寒风舒服许多。

  大约跑了半个时辰,马车来到了武昌城前。城门上方的两个镏金大字反着阳光,格外醒目。守城士兵远远看见马车上高高悬起的蜀汉敦睦使旗号,连忙将城门打开,马车毫不停顿地穿过城门,驶入城中。这是吴国对敦睦馆的特别优待,以此来表示对蜀吴两国友好关系的重视。

  敦睦馆位于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内宫城宣阳门侧旁不到两里的地方,是一栋相当豪华的宫殿式建筑。当年在彝陵之战以后,诸葛丞相与吴主孙权有意重新结为同盟,于是彼此向对方派出了邓芝与张温两名使节。孙权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在武昌为邓芝的来访建了一所新居,后来这座建筑就被当做敦睦馆来使用,成为蜀人在江东的一处活动基地。

  马车抵达了敦睦馆前面停住,荀诩已经恢复了几分jīng神。郤正跳下车,指挥几名仆役把行李搬运下来;荀诩自己扶着把手也下了车,恍惚中看到馆中走出几名身穿杂色锦官服的人。为首之人见到荀诩,立刻热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抚吴敦睦使张观。”

  出乎荀诩的预料,张观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白净圆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保养得相当好;郤正看上去也颇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这江东气候养人的关系。

  “真是抱歉,失态了。”荀诩不好意思地说道,右手还是顶着太阳xué不敢松开。

  “呵呵,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张观宽慰他说,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着huáng袍子的长髯男子道:“这一位,是吴国朝廷专门负责与我们敦睦馆联络的秘府中书郎薛莹薛大人。”

  “薛大人,幸会。”

  “荀大人不必多礼,您初来鄙州,风土尚不习惯,应当多休息。我回头去叫宫里的太医给您诊治一下。”薛莹说话声很细,带有沛郡的口音,态度和蔼。张观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才来了不到一天,你就急着把他送去医馆啊,这就是东吴待客之道么。”

  “蜀中多疫气,不清扫一下怎么行。”薛莹毫不客气地回击,两个人随即哈哈大笑。

  蜀吴两国使臣素来有相互嘲讽的传统,张温访蜀的时候与秦宓辩论过,张奉使吴的时候与诸葛瑾拿对方的国号开玩笑,邓芝甚至当面嘲弄过孙权,这也算得上是两国关系融洽的一个证明。从薛莹与张观刚才的对谈就可以判断出,蜀汉与吴关系仍旧处于huáng金时代。荀诩想到这里,心中一宽,冲薛莹拱了拱手。

  这时郤正已经将行李弄妥,张观见状对薛莹说:“我晚上设下宴席为荀主簿接风,薛大人请务必出席呀。”薛莹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色回答说:“最近朝廷里比较忙,我恐怕是无法出席。我看就等荀主簿身体恢复一点,我再来尽尽地主之谊吧。”

  薛莹说完,走到荀诩前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告辞离去。张观、荀诩与郤正看着他离开以后,三个人走进了敦睦馆的大门。

  馆里一进门是一间宽阔的厅堂,两边各立着一只铜制仙鹤香炉,鹤嘴中袅袅地飘着青烟;厅堂摆放着一尊青铜牛方鼎,鼎上方悬挂着用篆书写的“敦睦和洽”四个字,落款的赫然就是东吴重臣兼书法名家张昭。

  仆役们见三名官员已经进来了,于是走过去将大门轰的关上。张观示意郤正等人离开,然后笑眯眯地对荀诩说:“荀功曹,蜀中一切安好?”

  荀诩注意到了这个称呼的变化。对外他是敦睦馆的主簿,而实际上却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功曹。张观这样称呼他,意味着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情报领域的对话了。张观在担任抚吴敦睦使的同时,也是江东分司的从事,算是荀诩的上司。

  荀诩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成都和汉中的情况。张观把右手搭到铜鼎上,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您以前是在汉中的靖安司工作吧?”

  “正是。”荀诩听到这个问题一愣,难道张观也知道了汉中的那件事?

  “呵呵,汉中靖安司是对内,而我们敦睦馆是对外,两者工作性质不同,要面对的麻烦也不尽相同。”张观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若是粗心大意,可是会引发外jiāo上的大乱子。”

  “唔,多谢提醒,我会格外留意的。”

  “您也许早就知道,但我还想再qiáng调一下。外jiāo无小事,任何不当举动都有可能对两国关系造成损害。”张观说到这里,拿眼神瞟了一眼大门,问道:“刚才那位薛大人,你觉得人怎么样?”

  荀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人还不错,不过我总觉得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呵呵,不愧是诸葛丞相身边的人,果然敏锐。”张观赞许地点了点头,“薛莹这个人与我私jiāo很好,是我在东吴最好的朋友,以前我们还是同学。但从外jiāo和情报方面来说,他却是我们敦睦馆最麻烦的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

  荀诩点了点头,外jiāo无私jiāo,这一点原则他是知道的。诸葛丞相有一位亲生兄弟诸葛瑾就在东吴任高官,但他们两个在代表两国jiāo涉的时候也都是一切以自己国家利益为基本,丝毫不搀入兄弟感情因素。

  “吴国人比较怪,他和我们、魏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都不太相同。你既然来这里从事情报工作,就必须对此有所了解。”张观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别看蜀、吴一团和气,实际上武昌地下的情报战不比汉中或者陇西轻松多少。要知道,有时候盟友比敌人更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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