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_马伯庸【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这时候如果魏军继续南下,将会面临后路被切断的窘境;届时不仅郭淮所部会全军覆没,就连上邽等军事重镇也可能会被趁虚而入,陇西大门搞不好会因此而dòng开。权衡了利弊之后,郭淮明智地放弃了武都、yīn平两郡,率军先退回祁山堡,再退回到上邽大本营。而陈式则利用这个机会迅速占领了孤立无援的二郡。最后一座坚守的城市下弁在三月二十一日开城投降,第三次北伐(卫国)战争只持续了十天不到即告结束。

  武都、yīn平二郡原本是羌族、氐族的聚集地,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又处于易攻难守之地,对于魏国来说二郡有如jī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因此两郡的失陷并没有在魏国国内引起很大关注,包括大将军曹真在内的军方反而很赞赏郭淮及时撤退的英明决策。

  而在蜀国,这一次局部战争的胜利却掀起了一阵欢庆的热cháo。第一次、第二次北伐战争笼罩在蜀汉人心中的yīn霾被这一次的胜利一扫而空。从汉中到南中的益州全境都沉浸在兴奋之中,大家都视这一胜利为汉室复兴的预兆。尤其是南郑,南郑的居民和官吏们所感兴趣的事现在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筹备一场凯旋的入城式。用成蕃的话说就是:“这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庆典。”

  不过在这一片狂欢的气氛之中,唯有一个人没心情也没时间欢呼,这个人就是荀诩。

  荀诩这几天一直在忙于为“弩机失窃”收尾:审讯五斗米教徒、清理工匠档案、搜捕南郑城内漏网的魏国情报站,排查一切与柳氏父女以及huáng预接触过的人,还有——这是最令人头疼的——撰写整个事件的工作报告。唯一让荀诩感到欣慰的是,高堂秉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医生说这全得益于他平时勤于健身的关系。不过高堂秉的情绪不是很高,荀诩特意派了阿社尔与廖会去陪着他。

  在这期间冯膺和姚柚都找他谈过话。前者态度表现得很暧昧,大概还是怕他与柳萤的关系被揭发出来。要知道,司闻曹高级官员和五斗米教女性的暧昧关系,这已经不是仅仅“桃色事件”四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而姚柚在谈话的时候首先严厉地批评了荀诩一顿,然后私下里对他的遭遇表示理解,并暗示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军方的不合作态度向诸葛丞相申诉。当然,荀诩自己把这视为一种安慰而不是一个承诺。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仍旧忙碌着的荀诩收到了一封公函。公函用玄色套边,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按照蜀汉官僚机构的习惯,朱色套边的公文多是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而玄色套边的公文里面往往是一些负面的东西。

  荀诩平静地拿起公函,发现发件人是丞相府军正司——这是蜀军的宪兵机构,不过其权限并不局限于军队,而是扩展到汉中全部政府部门,这种军政一体化是蜀汉官僚体系的一个特色——收件人则写的是荀诩本人的名字,名字前面还用朱笔标有籍贯。

  玄色套边,发自军正司,而且是给荀诩个人的。这三点足以说明这封公函的严重性。

  荀诩挑了挑眉毛,拿起一把剪刀剪开了封口,从里面取出公文,展开来看:〖自:汉丞相府军正司

  至:汉丞相府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孝和(长沙)

  题:通令评议

  令汉丞相府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孝和(长沙)于汉建兴七年三月二十六乙酉日辰时正前往军正司参加评议审查,在此期间暂停一切职务。

  即日。

  附:评议官员名录

  右护军偏将军刘敏(零陵)

  护军征南将军阳亭侯姜维(天水)

  军祭酒辅军将军来敏(新野)

  南郑太守府中正杜庸(襄阳)〗

  看完这份公文,荀诩偏过头用手中毛笔的另外一端挖了挖耳朵,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果然来了。”

  “评议”最早源自于汉末年的许劭,最初是用来评价人物优劣。后来蜀汉官僚机构将这一概念引入到内部秩序管理中来,名词还保留着,但内涵已经完全不同了。根据律令的解释,评议是针对被评议者的不当行为进行讨论商榷,以期使被评议者改善工作。不过大部分人都谈“评议”而变色,因为参加评议的人往往在审查过程中会被百般刁难,那种jīng神上的折磨不啻于严刑拷打。甚至还有人说出“宁可杖责三千,不可评议一日”的话。

  荀诩对此心知肚明,他也曾经以评议官员的身份参加过评议,对其流程和手段都很熟悉。他搁下毛笔,再次拿起公文瞥了一眼评议官员的名单,不仅脱口而出:“噢,他们真棒。”

  名单上参加评议的官员一共四名,其中三名都有军方的背景。很明显,这一次的评议是军方在幕后指使的,他们甚至没打算掩饰这一点。荀诩在调查期间让军方积怨不少,现在他们看来是打算报复了。

  “我就知道,人的倒霉程度是没有底限的。”

  荀诩自嘲地想着,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自己在靖安司的东西。他把各种谦帛、麻纸与竹简质地的文件分门别类放回到书架上,将毛笔在涮笔缸里洗gān净重新挂回笔架;他又拿出一个猪皮口袋,把所有的私人物品装进去:一方石镇、一尊貔貅木雕、圆边铜镜、盛着西域熏香的檀木盒、还有一张印着他儿子掌印的纸板。当这些工作完成以后,他把裴绪叫了进来。

  裴绪一进来,看到荀诩的屋子整洁得像是要搬家一样,不禁一愣。荀诩冲他笑了笑,把那份公文递给了他。裴绪看完以后,惊讶地挥舞着右手叫道:“这不公平,荀从事,他们不能这么对待一名靖安司的官员。”

  “他们一直就是这么对待的。”荀诩不以为然地回答,“不用惊讶,总得有人为这次的失败负起责任。”

  “可是……”

  “我走以后,在新的任命下来之前,你就是靖安司的最高负责人,这里是相关文件的jiāo割,以后这里的工作就麻烦你了。”

  裴绪有些不知所措,荀诩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害怕。

  “千万不要忘记烛龙,这是埋在我汉军中最大的毒瘤。”荀诩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一凛,“不把他除掉,我军始终就会处于被动。”

  “我知道了。”裴绪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些什么。荀诩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猪皮袋子朝屋外走去。靖安司的人听到消息,都纷纷驻足,注视着这位从事迈出靖安司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

  到了晚上,荀诩叫了狐忠与成蕃一起到自己的宅子里喝酒。在席间,两个人听到荀诩被暂停了职务被召去评议,都吃惊不小,忧心忡忡。唯有荀诩像是想开了一样,一杯接一杯地畅饮。

  狐忠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间隙,按住他举起酒杯的手,问道:“孝和你除了第六弩机作坊那次,不是还做了什么得罪军方的事吧?”荀诩坦然回答:“靖安司天生就是为了得罪军方而存在的,我有什么办法。”

  狐忠怀疑地瞪了他半天,荀诩笑道:“我说,不要拿你们军谋司的眼神盯着我,我可不是情报素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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