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_马伯庸【完结】(104)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两个人完全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仍旧保持着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们都身穿军方特有的灰褐行军锦袍,一侧袍角被挑起来挡住脸部以抵御沿途的沙尘。胯下的坐骑是两匹栗色马,两个半空的牛皮水囊悬在鞍子后晃动,为首骑士的马上还插着一面玄色号旗。这是丞相府特有的标志,只要有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汉境内畅通无阻。

  “动手吧。”

  钟泽见他们已经进入到包围圈,提议说。荀诩点了点头。他们的包围圈是无懈可击的,各有五个人截住目标前后;另外还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几个制高点,一旦目标企图逃脱,他们就会立刻she杀马匹;在更外围是四名骑兵,他们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网之鱼。

  两名骑士又朝前移动了十几步,钟泽霍地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右手,同时大叫到:“动手!”

  包围圈内的士兵一起发出大吼,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两名骑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负责截击的士兵随即从两侧的山上扑出来,挥舞着短刀冲向他们。

  其中一名骑士唰的拔出刀来,拼命踢着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则惊惶地勒紧缰绳,让马匹在原地如无头苍蝇一样地打转,几名士兵冲上去一个人拉住马嚼子,其他两个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扑通一声按倒在地。

  冲到前面的骑士凭借马匹的冲击力几乎要突破拦截者的包围,就在这时,一枚弩镞破空而至,准确地钉在了马脖子上。坐骑发出一声哀鸣,朝着一侧倒去;骑士猝然不及调整姿态,也跌落在地,被轰然倒下的马匹重重地压住,动弹不得。

  在大约五十步开外,荀诩将弩机垂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she击好手,这是谁都没留意过的。

  逮捕过程前后只持续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时间,两名骑士均被制服,各有两名士兵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胳膊,另外还有两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终于……结束了吗?”

  荀诩心里一阵激动的震颤,两只腿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结局,但现在反而让他感觉缺乏真切的实在感,像一个易醒的梦一般。

  他走到第一个骑士面前,伸出手揭开他脸上的袍角,然后微微冲他鞠了一躬:“李都护,我们又见面了。”李平原本方正严谨的脸现在看起来既惊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从宽阔的额头流下来;他刚才被马匹压折了腿,现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qiáng站起身来。

  荀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绝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个大赌注,现在输了,将自己的一切都输了进去。昨天他还是蜀汉堂堂中都护,现在却沦落成一介阶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着荀诩嘴唇翕张,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来人,给李都护治疗一下他的腿。”荀诩吩咐道,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压着他的胳膊,丝毫也不反抗。荀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没有一种表情能够准确无误地描绘出他此时的心cháo。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到建兴九年,整整三年,将近三年的争斗,将近三年的追踪,到今天这一切走到了终幕。荀诩看着与他只有一层薄薄锦袍相隔的对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发现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无法禁锢心脏的跃动。只需轻轻一振臂,蜀汉就能够除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荀诩会犹豫吗?

  答案是不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遮挡的袍角拉了下来。

  荀诩与烛龙终于直面相对。

  第十一章 烛龙

  荀诩在东吴任职的时候曾经请教过郤正,得知“烛龙”乃是传说中一种人面龙身的神shòu,口中衔烛,在西北无日的幽yīn之处。这一称谓典出自《山海经》,郤正还特别热心地找来《山海经·大荒经》的原文,上面写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yīn,是谓烛龙。”

  荀诩当时就想,传说中的烛龙和“烛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讽刺的是,烛龙靠口中的蜡烛为黑暗带来些许光明,而“烛龙”则一直致力让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乱。这个代号的创作者——烛龙或者郭刚——还真是有些冷幽默。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烛龙”为靖安司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麻烦,把他称为蜀汉有史以来最具破坏性的魏国间谍一点也不为过。荀诩为了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殚jīng竭虑、寝食难安,历经无数次的失望与失败。所幸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汉建兴九年五月七日即将彻底结束。

  烛龙在临近终幕的最后一步从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他就站在荀诩前面,毫无遮掩。

  荀诩一手握着扯下来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对准烛龙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机上,轻轻地说道:“原来是你。”萦绕了三年多的疑问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却看不到兴奋,反而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平静。

  烛龙尽管被两名士兵紧紧夹住胳膊,可他仍旧保持着安详的态度,安详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在经历惨重失败的间谍,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乐的隐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佩服啊。”烛龙说。

  “你居然现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诩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机仍旧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在这个场合之下,多愁善感的个人情怀与牵绊被完全抽离,现在荀诩是一名纯粹的靖安司从事,他的腔调也变成了纯粹事务性的单调冰冷。

  “不得不承认,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从事。我从来没预计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环境下gān的这么好。”

  “想表现出失败者的大度么?”荀诩冷笑一声,嘲讽地说,“这些恭维话你还是留到南郑再说吧朋友,到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我保证那会是一次深刻细致的谈话。”

  烛龙的语调还是不急不躁:“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孝和?”

  听到他这句话,荀诩晃动的手停住了。烛龙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让荀诩感到很焦躁,这个该死的间谍已经被控制住了,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产生无法捉摸的不确定感?那种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的自信,抑或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说你现在就想跟我谈谈?”荀诩以退为进了一步,同时感觉到很恼火,因为现在明明是他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想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荀诩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中天偏西一点的太阳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热不堪的土huáng色调的岩山,道路两端的荒僻景象让人窒息,全无生气。但是,这里毕竟是靠近敌境的地带,假如他和烛龙在此地悠然相谈,而此时恰好魏军有接应部队赶来的话,那局势可就会完全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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