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满宠面对卞夫人意外投来的诛心的矛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连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jian凶,致使主公被难。此皆宠之误。”

  卞夫人对他的恭顺态度却丝毫不领情,冷笑道:“前几日丕儿骂你,我还好心为你回护。现在回想起来,从放任张绣围司空府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处处针对我们娘儿几个。这一点儿丕儿倒比我们几个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惊,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知道满宠绝非那样的人,连忙起身相劝。卞夫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如刀,直戳向满宠的心窝:“妾身知道这些全是空口无凭,治不了满伯宁的罪过。但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满宠这时候反而从容起来:“臣自入仕以来,一片赤心,不曾有半点迁延。”

  “不错,你的忠心确实不曾有半点迁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牵动,“是从来没对丁夫人迁延过吧,你们到底是同籍的乡亲,对么?”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里登时满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2

  “这五禽戏,可是你杜撰的?”伏寿饶有兴趣地问。此时她在司空府的临时寝殿里跪坐着,让冷寿光给他按着肩膀。

  冷寿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师确实有这么一门导引之术。当时我看那赵彦问得尖锐,就随口说出来了。”

  “看来你的话还挺可信,暂时唬过那个赵彦了——对了,你回头去跟杨修说一声,让他查查这人的底细。孔少府的门下,怎么会这么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无心没有图谋,到处跟别人一嚷嚷,这事也会变得不可收拾。”

  “臣已经派人去告诉杨公子了。”

  “你做得不错,不愧是杨太尉举荐的人。”

  伏寿闭上眼睛,冷寿光的按摩手法相当巧妙,让她感觉浑身苏软,筋骨松弛。

  冷寿光最初是由曹操的亲信王必介绍入宫,实际上却出自杨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宫中随侍了两年多,不显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宫大火张宇去职之后,冷寿光因为背景有浓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为中huáng门,侍候皇上皇后。

  这个人低调谦虚,不像张宇那样牢骚满腹,不过行事颇有几分神秘,有时候连伏寿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对于汉室在私底下的活动,冷寿光尽收眼底,每次都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只是倾听,从不发表意见。像今天这样主动出来解围,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你这个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师父学的?”伏寿问。

  “是的,不过这却并非微臣最擅长的。”

  伏寿睁开眼睛:“哦?你最擅长什么?”

  “房中术。”冷寿光一本正经地回答。

  伏寿放声笑了起来,一个宦官居然最擅长的是房中术,这可真是个大笑话。冷寿光也呵呵笑了起来。笑够了,伏寿对着铜镜,幽幽道:“你说,今日他为何要抱着我跳开?自己跳开岂不更快?”

  “这说明陛下心怀慈悯之心,有大仁之德。他连敌人之子,都肯降尊纾贵前去施救,何况是您?”

  冷寿光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不停按摩,忽地发觉伏寿的双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寿光唇边露出一丝dòng悉的笑意:“不过……陛下可能也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嗯?是什么?”伏寿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急切了,连忙咬住嘴唇,摆了摆头,“算了,你不说也罢。”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罢?”

  自从那日两人争吵之后,刘协与伏寿便不再同chuáng共寝。刘协主动在榻旁铺了一块绒毯,自己卧在上头,只有当冷寿光以外的人走近时,他才赶紧爬到榻上装装样子。伏寿原本想让他上来,自己睡地上,可刘协态度异常坚决,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这时听到冷寿光这么说,伏寿面上浮出些许绯红,气恼道:“没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赌气不上来。”

  冷寿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顺宽和,骨子里却固执得很。拿定了主意,九个许褚都拽不回来。”

  “就这点跟他兄弟还算相像。”伏寿心中想着,叹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个滥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样有君子之范。”

  “也不尽然。我的老师写过一本书,叫《青囊书》,书里说‘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瞬时反应最能体现真心。陛下那时抱住您离开,恐怕没时间思考太多,仅仅只是不想您受伤害吧。”

  “那个笨蛋。”伏寿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抬起右手,“寿光,别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绒毯搬去榻上,老搁在那里,早晚会被人看出破绽,于汉室复兴不利。”

  这时候门外传来禁卫的喊声,看来皇帝已经完成了接见——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一大群臣子都赶来司空府向天子问安,折腾到现在才能返回“寝殿”。

  门扇响动,传来刘协的脚步声。冷寿光感觉得到,伏寿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刘协进了屋子,与伏寿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目光里有些东西悄然松动。伏寿服侍他换下外袍。刘协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时心软,救了曹丕,你怪我么?”

  “曹营名医无数,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会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赖,深谋远虑,令臣妾佩服。”

  刘协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虑那么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让一个孩子在眼前死去罢了。”

  伏寿似笑非笑,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喽?”面对这个问题,刘协没有正面回答。他轻轻摩挲着伏寿的手背:“那日与杨先生谈完,我想了许多。想过逃回河内去隐居起来,再不与外人来往;也想过像哥哥那样,硬起心肠,万千头颅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么?”

  “当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间,突然间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汉室。”刘协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无法做到像哥哥那么冷酷无情,他是汉武帝,我是汉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却都是为了汉室。所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诺。”

  “对他的承诺还是对我的?”她的声音带有戏谑的意味,满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luǒ的胸膛爬行。

  刘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对你们的。”说完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无论外人如何看待,他心里知道,在身旁躺着的这个女人,是他兄长的妻子、他的嫂子。

  听到刘协的回答,伏寿笑了起来。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这可真是有些讽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无比明媚。刘协一时间有些失神,她灿烂起来,如艳阳高照;决绝起来,却好似冰封万里——这两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么能在许都这个尔虞我诈、虚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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