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198)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我们要跟到什么时候?”步兵嘟囔着,看面相他还是个孩子。

  “等到时机出现。”骑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体,一方面是方便说话,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腿受了伤,不易夹住马背。

  “为什么我们不在官渡的时候揪住他来问呢?”步兵的声音充满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贾诩不说,张绣会那么轻易地告诉我们吗?”

  步兵似乎被说服了,可他忽又抬起头:“那现在他就一定会说么?”

  “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吐露实情?”骑兵反问。

  “心情好的时候?”步兵迟疑地回答。

  “不,是他濒临绝境认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这个道理。”骑兵快速转动脖颈,yīn森森地朝着面前的浓雾咧嘴轻笑。

  “你是说……”步兵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骑士突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步兵闭嘴。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部队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来,陛下,请满饮此杯。”淳于琼双手捧起一个酒爵,恭恭敬敬地给刘平敬上。刘平接过酒爵,略沾了沾唇,随手放下。

  这两个人此时正跪坐在乌巢城的府衙内,堂前摆满了珍馐美酒,粗大的蜡烛把里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当年老臣在西园做校尉的时候,还曾远远地见过陛下几面,只是没机会觐见。能像今晚这样,君臣二人在乌巢开怀畅饮,实在让老夫……呃,老臣很是开心啊。”淳于琼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刘平勉qiáng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此时他换了一身杏huáng色的蚕丝短袍,这是袁绍为了qiáng调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赶制的——讽刺的是,这是他当皇帝以来穿得最名贵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与袁绍之间的约定,他需要亲身来到乌巢作为诱饵,把曹军吸引过来。现在刘平已经身在乌巢,他的职责已完成大半,接下来刘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实实待在城中,静等曹军覆没的捷报传来。

  这可不是刘平所期望的。不过目前时机未到,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淳于琼啰唆。

  淳于琼没注意到刘平的心绪,自顾絮絮叨叨说道:“说到这个西园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当初灵帝陛下为了制衡何进的擅权,把小huáng门蹇硕扶成上军校尉,带着袁绍、曹操、我还有其他几个人偷偷在西园练兵。那时候大家伙儿一腔热情,都打算报效朝廷,gān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说到这里,淳于琼身体探前,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如今,两个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没人答理。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刘平心中一动,这个家伙似乎话里有话。

  “这么说,你对此也有不满?”刘平试探着问道。

  “不满?哈哈哈哈,陛下你错了,我高兴得很!”淳于琼大笑起来,“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乱。世道越乱,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刘平没有猜测的意思,便挠了挠自己的大鼻子,自顾答道:“因为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预测到,实在太无趣了;只有当天道紊乱,谁也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才会诞生出无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刘平哑口无言,居然有这样的变态存在。他开始明白了,袁绍和蜚先生派淳于琼来守乌巢,一方面是让他来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让天子拴住他。把这么一个无法预测的家伙放入战场,那才真的是个大大的变数。而在乌巢,只要他待在城里就够了。

  仿佛为刘平的心思做注解,淳于琼又继续道:“用不了多久,乌巢就会变成两qiáng相争之地。我主动请缨来守乌巢,就是为了置身这场大战的中心旋涡,亲眼见证,这是何等快意之事!”说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脸上开始有酒意涌现。

  刘平忍不住皱起眉头叱道:“你身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就没想过皇恩,没想过百姓?莫非天下大乱你才开心?”

  淳于琼打了个酒嗝,眼神开始有些朦胧:“忠义都是借口,仁德无非矫饰。这天下本来就是由一群混蛋开创的。这玩意不用传承,每个人都可以无师自通。这种世道,与其装腔作势,不如痛痛快快不违本心地做人。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只好喝得醉一点,多多胡闹,尽量让自己开心点了。”

  淳于琼把身子后仰,这在天子面前是很失礼的行为。刘平没有纠正他,只是冷冷看着:“这么说来,你根本是个懦夫。”

  “懦夫?”淳于琼歪着脸,努力揣摩着这个词的含义,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错!无所适从,于是自bào自弃;舍大道而营小利,难道不是懦夫所为?相比之下,孔少府所作所为,可是qiáng出太多了。”

  听到潜龙观起火的消息,刘平立刻知道,这是孔融的反击。这个老人无兵无将,还因为啰唆而被人看不起,他却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做出了表率。这让原来对他不屑一顾的刘平深感惭愧。

  其实刘平应该与淳于琼虚与委蛇,一杯一杯地把他灌醉,这样自己才有可乘之机。可刘平听到这人发出如此言论,实在是按捺不住火气。淳于琼有些恼怒地拍了下桌子,两只眼睛瞪圆,似要把刘平一口吃下去。刘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末了淳于琼松开拳头,把身子慢慢靠回去,又斟满一杯酒。这次他也不敬天子,自己一口喝光。

  刘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心浮气躁,大概是大战将至、心中忐忑不安的缘故吧。

  这时邓展走过来:“陛下,时间到了。”刘平重重把酒杯放下,冷哼一声,起身离开。淳于琼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自斟自饮,连头都懒得抬。

  “当初你在他麾下时,他就是这么一副嘴脸么?”走在路上,刘平忍不住问邓展。邓展与淳于琼当年的恩怨纠葛,他已听说了。邓展想了想,回答道:“那个人啊……从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天居然跟陛下您说了这么多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刘平愣了一下,旋即摆了摆头。淳于琼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小角色,这时候犯不上为他伤神。

  此时他们正走在乌巢城中,道路两旁到处都堆放着粮草与辎重。乌巢与其说是座城池,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土围子,除了四面夯土高墙以外,基本没什么防御工事。从河北转运过来的大量补给都杂乱地堆积在这里,彼此之间也没有挖防火壕沟。万一真有人潜入城中投下火把,很容易便会烧成一片。

  邓展把刘平送到乌巢西侧城墙的底端,停住了脚步。接下来刘平自己沿着凿出来的台阶一步步攀上城墙顶端,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拐角边缘。这里只插着一面角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旗杆上,丝毫不为夜风所动。刘平走过去,扶住旗杆,身子朝外探去,极力让身子溶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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