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意思是宁愿自己承受罪衍,也不愿伤害无辜之人。张宇没读过《尚书》,但他觉得,眼前之人的声音里,有着让他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瞬间,他心目中的皇帝,与眼前这个假货居然发生了重叠。

  他倒退两步,重新跪拜在地上。这时候伏寿也从狂乱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她默默取来白布与绢带,像一个乖巧的妻子,为自己的丈夫细心地包扎着伤口。

  刘协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讲起,讲自己在河内的童年,一直讲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与晚上的大火。他没有提及杨彪、杨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不安全,也没必要,张宇明显对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听完他的故事,张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道:“原来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龙种存世。难怪你们生得如此相似,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

  刘协温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里的气氛弄得缓和些。张宇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很快问道:“那如今天子的龙体厝置何处?”

  “就是那具小huáng门的尸身。”回话的是伏寿,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张宇身躯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们怎么能……”

  伏寿冷冷道:“禁宫大火与伪造尸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经决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执行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刘协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这一些手段是伏后所为,没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刘协在病榻上jiāo代伏寿对自己尸身施以宫刑,就让他背心一阵发凉。一个垂死之人,还要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布局,实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两人已是yīn阳两隔,刘协仍旧能感到自己兄弟这份决绝和冷酷。

  张宇还有些不甘心:“为何陛下不亲口告诉我,难道连老臣他都信不过吗?”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会举止如常么?”伏寿反问。

  张宇沉默了,他与当朝天子虽为君臣,实则情同祖孙。这种近乎宠溺的亲情可以信赖,却不能委以大任,因为这个老人并不在乎汉室,却极端在乎自己的孙儿——把皇帝本人置于汉室利益之上,这种风险是刘协绝对不会接受的。

  伏寿话中的深意,张宇大概也体会到了。他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几岁,jīng、气、神从这具躯壳里一丝丝被抽离一空。他缓缓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老臣本欲为陛下殉死,但现在不想了。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应该如同野狗饿殍一样曝弃荒野。明日我会请辞回乡,请允许我带陛下的骨殖返回。这是老臣最后的请求。”

  刘协明白,老人已经承认了他的皇帝身份,用来换取真正的刘协能够入土为安。

  刘协有些感动,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诚恳地说:“张老公公服侍天子这么多年,忠勤无二,朕岂会不允呢?”

  张宇叩首谢恩,这时伏寿忽然道:“明日要整顿禁中宿卫,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办来,张宇你便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被贬谪出京了,你可愿意?”张宇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宫内最大的一个隐患消除了,而且没有人因此而死去,这让刘协很是高兴。算起来,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独自做出决断。这结果他很满意。

  张宇向两位陛下请安告退,然后匍匐着倒退到门口,临出门前,他忽又抬起头来:“您可知道,您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哦?”刘协饶有兴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话,他刚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刺死,”张宇平静地说,“你和陛下相比,实在是太心善了。这不是件好事。”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刘协被张宇临走前的那句话弄得有些糊涂。为什么?难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吗?他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侧坐在榻边的伏寿。

  他发现,此时的伏寿,和初次相见时比,又别有一番韵致。当初的她,就像是一只守护自己巢xué的女shòu,锋芒毕露,艳光四she,随时都做好了扑击敌人的准备;而现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将凋的鲜花,带着一丝慵懒,又带着几缕轻松——痛哭与张宇的离开让她彻底纾缓了心情。

  “刚才……呃……张宇为什么那么说?”刘协问道。

  伏寿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脸上的花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刮下来,放进一个小锦盒里。刘协没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伏寿取下头上的镶玉步摇,jiāo到刘协手里,然后解下头束,乌黑的头发无声地披散下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刘协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开,触目可及尽是一片雪白,吓得立刻把目光转开。

  “你在温县,生活得可幸福?”伏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啊?呃,还好,”刘协老老实实回答,“每天读读书,打打猎,偶尔玩几局六搏,踢两场塌鞠,大抵如此。”

  伏寿叹息一声:“多好……可陛下却从来没有这种福分。他虽生在帝王家,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安心过。从一个诸侯手里辗转到另外一个诸侯手里,每一个人都在利用他,每一个人都在嘲弄他。无数的居心叵测,无数的暗流汹涌,陛下却一步都不能踏错。这样的生活,他过了足足十年,在河内优哉游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与绝望吗?”

  刘协哑口无言。跟真正的刘协相比,他的人生实在是单纯太多了。

  伏寿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既读过书,也该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内也许会被人称道,但在许都绝对行不通。妇人之仁,只会误了大事。”

  刘协一阵苦笑,心想居然被一个妇人批评自己妇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数天之前,司马懿也这么骂过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还是这时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寿继续道:“张宇之事,还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后与曹操折樽冲俎之时,倘若陛下你依然还抱持着这些无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诏禅让算了。陛下你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着刘协,让他无从逃避。刘协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只得含混地应道:“我,我知道了。”听了这句话,伏寿这才敛起肃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把手按在刘协手掌的伤口上,轻轻抚摸着,低声道:“刚才臣妾咬你时,你为何不抽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许发泄出来会好一点儿。”刘协老老实实回答。伏寿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摇头叹道:“陛下啊,你实在是太温柔了……”她轻柔地为刘协取下冠璎,忽然俯身凑到他耳边,气chuī如兰:“谢谢你。”

  刘协耳根子一阵苏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伏寿,和刚才那个冷酷刚qiáng的伏寿,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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