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114)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知道。前一阵子不是刚在河北去世么?”曹丕点头。董承死后,许都大造舆论,天子还亲自下诏问责袁绍,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他是被我从许都救出来的,结果刚刚渡河,就突然毒发身亡了。”淳于琼说。这本是军中机密,不过一来他觉得这些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二来规矩什么的,他淳于琼可从来不会在乎。

  曹丕果然一阵讶然,不明白为何淳于琼会吐露这等要密。淳于琼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继续道:“临死之前,董承留下两个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怀疑,董承想表达的消息,一定很重大,这事和琅琊人关系不浅——魏文,你既然在许都待过,可知道有什么特别出名的琅琊人么?”

  曹丕的脸色一下子yīn沉下来。

  这个变化被淳于琼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你想到了谁?”曹丕连忙掩饰道:“没,没想到,我只认识几个商人,其他人接触不多。”淳于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追问,曹丕连忙一抖缰绳:“淳于将军,我还有事,先过去那边了。”

  淳于琼没有阻拦,任其离开。望着曹丕有些慌张的背影,淳于琼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小家伙的身上,可藏着不少秘密。他最喜欢混乱,还特别喜欢未知。现在他凭着直觉朝这片不知深浅的小池塘投下一块石头,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涟漪,可着实令人期待。

  曹丕逃离淳于琼的身边,一直在埋怨自己,那个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么端倪。“我明明可以再从容一点,再从容一点。”他暗自念叨。他这次冒险出来,一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噩梦,二来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现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琼一句话震得方寸大乱,这可太沉不住气了。

  但那句话,实在是太震撼了。许都的琅琊人,曹丕只知道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卞氏。难道母亲居然跟董承有勾结吗?那也太荒谬了!!

  曹丕勉qiáng按下烦乱的思绪,把徐他喊了过来。邓展“刺杀”事件发生以后,徐他俨然成了曹丕的保镖,一直紧紧地跟在身后,以防万一。

  “那个刺杀我的人,你还记得相貌么?”曹丕问。

  徐他默默地点点头。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很快就赶了过来,把邓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这也是杀手必备的能力。

  “一会儿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马车,守卫的情况,然后设法给我传一句话过去。”

  “好。”徐他一句废话没有。

  曹丕向前又骑了一段时间,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刘先生呢?怎么不在队伍里?史阿呢?”

  徐他道:“他们刚才先行离开大部队了,没说去哪里。”

  “你怎么不告诉我?”

  “您又没问过。”徐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徐他并没有说谎。就在曹丕和淳于琼聊天的时候,公则、刘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换甲胄,离开了大部队,朝着huáng河一处小渡口奔去。在那里,已经有一条舢板预备着。他们弃马上船,来到北岸,继续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小村子。

  村民们早就逃光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说几乎,是因为刘平在行进过程中听到几声轻微的铿锵声,这是弩机上膛的声音。

  “这里就是东山?”刘平眯起眼睛问道。许下靖安,河北东山,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隐秘的二府,分别代表了曹操与袁绍在暗处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刘平通过许都卫略知一二;而这个东山,今日才得以见到它的真面目。

  “这里只是个临时据点罢了。随战局不同,东山的位置随时在变。蜚先生身在之处,即是东山。”公则解释说。刘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尽量靠近一线,及时掌握情况,那它就毫意义。

  几名身披锁甲的守卫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他们明显认识公则,但仍对这三个人一丝不苟地对口令、搜身,把他们当成危险的刺客来对待。刘平甚至怀疑,他们与公则对口令的语言都暗藏玄机——如果公则是被人挟持而来,那么他就能不动声色地发出警告。

  经过烦琐的检查手续以后,他们终于被放行进入村子。村子里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着文卷或拿着纸笔,行色匆匆,脚步却极轻。出乎刘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选在了一处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个略为倾斜的漆黑dòng口,窖口用木框围住,仿佛巨shòu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头,刘平和公则鱼贯而入。地窖里寒意凛然,土壁挂着白霜,外头的chūn意与这个小世界没半点关系。不过地窖空间倒是颇为宽敞,刘平居然能直起腰来走路——看来原主人挖地窖的时候,也有避战乱的打算。

  在地窖的尽头处,几截蜡烛闪着晦暗不明的火光。一个人影佝偻着跪坐在一张薄薄的毛毯上,身边是数不清的纸卷、简片以及绢帛。墙壁上满是墨迹,有文字,也有符号,笔触无一例外都很凌乱,似乎是信手而为,无法辨读。

  “你们来了?”

  人影嘶哑地问候道。刘平这才看清这个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惊。他身体佝偻,一袭青袍把他从头到脚都遮住,只露出一头白絮般的头发和一只赤红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shòu。

  公则快走两步,趋前弯腰向蜚先生问候,说明来意。蜚先生的红眼珠盯着刘平,眨都不眨一下,刘平身上浮现一层jī皮疙瘩。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这头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对抗不落下风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闻大名——在下刘平。”

  蜚先生没有回礼,而是围着刘平转了几圈,鼻子像狗一样耸动。刘平不知他是什么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头,嘶哑的嗓音如同沙磨:“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刘平不动声色,也把衣袖举到脸前嗅了嗅:“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自负,自恋,还有一股自以为是的恶臭。无论是谁,只要跟郭嘉扯上一点关系,就会沾上这种味道,比秉烛夜行还要醒目,休想瞒过我的鼻子。”蜚先生yīn森森地说道。

  刘平嗤笑一声,凭味辨人品,这说法实在荒诞不堪。蜚先生俯身从书堆里拿起一卷册子,扔给刘平:“汉室宗藩的系谱里叫刘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纪。你到底是谁?”

  如果说刚才的疑问是无理取闹,那么现在这问题则犀利无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汉室宗亲,都有谱系记录,谁祖谁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刘平造访之前,已经做足了这方面的功课。

  刘平把手平搁在膝盖上,看也不看那卷册:“玄德公还号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呢,又有什么人当真?宗藩只是名义,姓氏只是代号——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诏的绣衣使者,这便够了。”

  蜚先生不为所动,他从青袍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点向刘平的鼻尖:“你入我东山腹心,还拿这些话来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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