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湖_马伯庸【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我那身黑灰色的仆服早丢进包裹里去,萧紫庭说既然名字叫东方沧云,自然得有相配的装束,临走之前另去成衣铺子里选了件天青色绸衫给我,还说此乃“雨过天青云破处”,少不得又是一番风雅。只是那虎头大刀,或叫耀日刀,因为是用趁了手的,却不能换成别的。为此萧紫庭嗟叹了好久,说如今武林群侠要么使剑、要么使些风雅物事,比如他自己便用扇子,他父亲萧子钰好用萧,那日来报信的齐伯伯齐飞白却是暗器高手,用的是围棋子,其他诸如琵琶、瑶琴、玉笛、毛笔、拂尘也颇受欢迎;寻常兵刃什么刀枪锤戟、斧钺钩叉的早就没人用了,除非是什么金错刀、吴钩之类有来历的东西。

  若没事的时候,他也拿来几本笔记小说来给我看,里面无非是少年英侠仗剑江湖(我注意到,这几本笔记小说的英雄都是用剑),斩除jian佞修练神功抱得美人归之类,倒也大有趣味,让我秉烛连看了几个通宵。

  就这么样,转眼二十余天过去,我身上天青长衫已经洗过几次,东方沧云这名字我也慢慢听的耳顺。原本我觉得有愧于师父,自家五虎断门刀法非但不能发扬,还要改个假名;后来转念一想,就当这是权宜之计,等到娶了慕容家的小姐,在江湖功成名就,再恢复五虎断门刀的名号不迟。想到这里,自己也就释然了。

  这日走到新亭地界,前几日连绵yīn雨,地湿路滑,直到这日才云开日出。我二人决定快行几步,把前日耽搁的路程补回来。所以两人这一日只管纵马快跑,跑上半个时辰,再徐行一阵,而后再跑。结果快到傍晚的时候,屈指一算今天竟走出去百余里路。

  眼见日头落下山去,两个人这才勒马想起来打尖住店的事。按照往日习惯,都是早上临行之前先问好店家前方客栈远近,然后赶路便心中有数。今天只顾尽兴狂奔,竟跑过了投宿的地方,如今前面不知走多远才能有客栈,往回返又心有未甘,实在为难。

  我看看周围,对萧紫庭说道:“公子,如今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眼见天色晚了,咱们不如下了大道,到附近找户人家投宿一夜再说吧。”萧紫庭虽不情愿,但夜色已黑,加上两匹马都疲惫不堪,看情形今天是不能再跑了,只得应允。于是我二人弃了官道,循右侧一条小路而去。

  行不出三里,远远见到一座小庙,庙门口拴着几匹高头大马,几个灯笼,庙内隐约传来铿锵之声,似是兵器相击。

  我一听有人打斗,连忙把背后的虎头大刀拔出来,道:

  “似是有什么人打斗!我们过去看看如何?”萧子庭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道:

  “敌我未明,咱们还是把马拴到这里,凑近些看看究竟,再做打算。”萧紫庭与我当下把马都拴到附近树上,然后屏息凝气走过去,找了一处正对着窗口的树林,恰能看清庙内动静。

  只见庙里神台上摆着三两根蜡烛,几个灯笼翻在地上,已经烧的差不多了。靠神台而立的是位老者,一身青箭劲衣,全身十余处刀伤,左臂一只判官笔,右臂却软软垂下,滴到地上的鲜血已积了一摊。这老者神情虽然láng狈,却凛然有威,须发皆张。

  周围有七八名黑衣人各执兵刃团团把他围住,却摄于气势不敢靠近。

  黑衣人中为首的忽道:“谢老师,你也真能跑,从大梁一直让我们追到新亭。已经到了这份儿上,您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了,乖乖认命吧。”

  “呸!”

  “若把东西jiāo出来,就给您个痛快的,不然可别怪我们兄弟钝刀子拉肉,嘿嘿。”他话说完,见旁边部下都没反应,便大声“咳”了一声,那几个黑衣人这才如梦初醒,也纷纷附和着大笑。

  “行了,别笑了,拿东西要紧!”为首的沉声道,“这老家伙手底不软,大家一起上乱刀分了他。”

  只听“伧啷啷”几声,七个人都一抖手上钢刀,谢老师挣扎着起来,左手判官笔倒握,显然是存在同归于尽之心。

  “住手!”

  “住手!”两声大叫同时传来,一个是我按捺不住跳出来时大呼的,另一个却是从殿另外一侧传来。

  那几个黑衣人闻声转头去看,只因我喊的比较迟,七个里倒有七个看去那边,反没人来理我,我执着大刀站在那里一时冷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突然一声轻啸,一只飞镖破风而来,擦着一个黑衣人耳边直钉到旁边柱子上。黑衣人之一见那飞镖三寸长短,尾端缀着银边,还写了个jīng致的“唐”字,不禁脸色一变。

  “小周郎唐枫?”

  “呵呵呵呵,算你有几分见识!”一阵笑声自外面传来,随后只听见衣袍翻滚,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在空中轻轻转了几圈,姿势说不出的曼妙。只是我不禁暗自为其担心,因为这破庙里凌乱不堪,实在没个落脚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那人飘然而降,双足点到了一张旧旗台之上。他跳的高,落势很重,那旗台老旧不堪,哪经的住这一跺。就听“哗啦”一声,那台子便轰然坍塌,扬起一阵尘土,隐约间只见到一双腿倒在外面。

  我师傅说过,万事总有物理在其中,跃的愈高,则落的愈重,此乃天道。侠客小说所言“踏雪无痕”云云,乃是无稽之谈。今天我总算见到了实证,虽有醍醐灌顶之感,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竟是连笑也忘了。过不多时,那人自尘土中站了起来,他与我年纪差不多,锦袍宽袖,面目俊秀清雅,只是浑身尘土蜘蛛网,未免有些láng狈。

  这少年看看几个黑衣人,把脸上蜘蛛网抚下,下巴轻抬起,傲然说道:

  “你们各自斩掉自己右臂,再给谢老师磕三个响头,就可以退下了,本少爷今天饶你们不死。”

  “哈哈,小子,别以为你是唐门的人就敢这么嚣张。刚才那招双柱擎天也算你唐门绝学吗?”黑衣人哈哈大笑,一做手势,身后的人也纷纷大笑。那少年面色大窘,又不好退缩,为掩盖尴尬神情,柳眉一立,大喝道:

  “你斩是不斩!”

  “rǔ臭未gān的小毛孩也来这里生事,真可笑。”他们只顾彼此唇枪舌剑,我提刀站在那里楞了半天,却没一个人来理我,我当时大喝之际激起来的一阵豪气如今全化了烟灰。好不容易等他们jiāo锋停了停,我这才重咳一声,以表示我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这才想到刚才喊“住手”的原来有两个人,一起回头来看,一人问道:“你又是何人?”

  “我乃彭……呃……我乃舞风刀法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请你们一定要放过这位老先生。”

  短短时间内,先后杀出两个挡路的程咬金,一个骄横至极,一个却大为谦虚。这些黑衣人虽然凶狠,一时之间却也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为首的黑衣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一晃钢刀,大喝一声:

  “少废话了!弟兄们,那谢老师暂时动不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家伙解决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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