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_金易【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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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夜(2)

  “当然,老太后是最圣明不过的人,对自己最亲信的贴身丫头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面有多不顺心的事,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得到外面的人所得不到的慈爱。譬如,她对我讲;‘荣儿,你过来,你那辫梢梳得多么憨蠢,若把辫绳留长一点,一走路,动摆开了,多好看!’等等,轻易不露出疾言厉色的面孔来。

  “当然值夜的规矩是不许犯的:

  “第一,绝对不许仰面朝天大八字式躺着,身体乏了,闭目养神可以,但不许出粗气。

  “第二,不许出恶味,不能在正偏殿解溲。

  “第三,太后坐的炕、椅子等决不许坐。

  “第四,门口值夜,永远保持两个人。

  “这都是历代相传,姑姑一代一代地教出来的。

  “另外,还有一处值夜的。

  “在储秀宫西偏殿和体和殿联接的廊子底下有日夜不断的铜茶炊,这是老太后的茶房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休息吃点心的地方。铜茶炊旁有不灰木(白石灰和粉子做成)炉子,黑夜白天生着炭,我们的点心在宫门没上锁前,就预备在这里。这里有个非常好的老太监名叫张福,他的下处在体和殿南门偏东的两间小窄房子里,那是老太后十分宠爱的人,给老太后预备沏茶用的水,煎药,侍候老太后吃饭,李莲英办不到的事,他能办。他做事勤勤恳恳,又仔细,又耐心,是老太后的贴心太监,我们储秀宫全宫的太监、宫女都管他叫张大爷(伯伯)。他是经常值上夜的,是老太后时刻离不开的人。我们都喜欢到这儿来休息,在这个老头身边能得到些温暖。

  “这就是我们值夜的情况。应该说,主要值夜的还是我们宫女。”

  老宫女说话的语气非常严肃也非常得意,因为她既当过敬烟的侍女,也给太后值过夜,又当过太后的侍寝。庚子年(1900年)侍卫着太后又去了一趟西安,简直是太后手下惟一的功臣了。我怀疑那拉氏为什么狠心把她赐给一位普通老公呢?我多次问过她,她只是说:“我们当奴才的,还不是和老太后的一只猫、一只狗一样,想赏给谁就赏给谁。”话虽是这样说,大的情况也确实如此,但那拉氏虽然心狠手辣,可她以恩怨分明自居,也决不会糊涂如此地步,所以这里一定有隐情,我曾多次提起,老宫女始终不肯说,一提起这个就避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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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插曲

  我们是家庭谈话,是漫谈,有时候也就形成无边际的瞎扯。我跟她说:“照您这样的说法,老太后的护卫是那样谨严,宫廷里就不可能发生yín秽的事了?那么骚唐臭汉,历史上的传说也全是假的了?”

  她笑着说:“唐啦,汉啦的我不懂,那些乱事,宫里也不许说。不过我敢说,我在宫里头七八年,按照宫廷的制度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儿。”

  我说:“外头传说小安子最得脸,太后梳头他在一旁看着,太后穿红牡丹花的湘绣旗袍,他给前后照镜子,这不成了杨贵妃和高力士了吗?咸丰死的时候,太后才28岁,小安子就更得宠了。那时同治帝还小,不明白事儿,等大一点懂事了,就下定狠心,非宰了小安子不可。结果在大婚前,借着小安子到江南去办龙袍,而太监又本不许出京城这个祖宗的制度,在济南府让山东巡抚丁葆桢给杀了。人们撕开他的裤子一看,却是个缺嘴的茶壶,原来他是个假老公(太监),所以慈禧特别喜欢他。您听说过这件事没有?”

  她笑了,从来也没有这样张嘴大笑过。她反过来问我:“您信吗?”

  我说:“民国以来的小说、小报都这样说,我不相信,想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吧!可又一想,二十七八岁的寡妇,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想gān什么全行,谁敢说什么?红灯绿酒以后,我几个面首,聊慰深宫的寂寞,这种事不但中国古代有,就是西洋从古罗马时代就有记载,所以也不算稀奇。”

  她笑着说:“皇帝并不傻,给皇帝出谋划策的人更不傻。中国使用太监的年代,听人家说有几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监的绝招来。再说管太监的衙门都有权。清代的内务府就一年chūn秋两季检查太监,二次净身、三次净身的都有,通过贿赂漏检的,当官的要掉脑袋,谁敢担那个不是?太监的家都是穷到底,有钱的人谁也舍不得割去命根子,净身后托人靠脸巴结一份差事,净身不gān净,谁敢给引进啊!没事拿脑袋耍着玩,在制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没影的事。当初安排宫女们值夜,当然主要是为了侍卫后、妃,其次,也有限制年轻的后、妃的意思。”

  她的一片大道理,倒真把我说服了。细想想小安子的事,确是不合乎情理。想当初他净身投靠,经过几道关口的检查,可当他得势的时候,突然就长出个没嘴的茶壶来,这显然是好事者编造的。

  她对我诉苦,有时候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民国以来,有好多的人问我,说李莲英值夜,听到老太后在屋里咳嗽,他怕惊动老太后,就跪着爬进了寝宫,给老太后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后很感动。那么说老太后不就成了孤寡户了吗?没人答理没人瞧,夜里咳嗽,连碗水全喝不上,那还称什么皇家太后呢?这些胡诌乱的话,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还有人问我,说慈禧太后爱听杨小楼的戏,主要是喜欢杨小楼的武功,让太监把他装进食盒里,抬到寝宫里头去。这更是没影的事。老太后、皇后好比两只凤凰,我们宫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围着凤凰转,最少也有十几只麻雀在后边跟着。这是制度,是规矩,抬进一个大活人来,往哪里放啊!这都是哪儿的事!我还不知道对我们宫女会瞎编些什么呢!所以除去对诚心诚意想知道点宫廷故事的人说以外,我闭口不讲宫里的事。”

  有好些事情对她说来是很为难的。要想解释清楚宫廷里的真相,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社会上人们的误解也很多,所以她默默地不开口,冷冷地对待社会上的一切人们,生怕他们问些她不能回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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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起”以前

  清代的早朝,宫廷的专用词称“叫起”,是皇帝或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召见军机大臣、王公、满汉大学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传达谕旨、听候奏对、接受觐见等的最高形式。经常是在早晨7点至8点以后,大约用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左右。这在宫廷里是最隆重的事。

  “提起‘叫起’,我又要赞美老太后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老太后就是讲jīng气神儿,一天到晚那么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里过,每天还是悠游自在,腾出闲工夫,又讲究吃,又讲究穿,又讲究修饰,又讲究玩乐,总是jīng神饱满,不带一点疲倦的劲儿。就说‘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刮风下雨,到时候一定起chuáng,准时到养心殿,几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对老太后永远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的。

  “大概天到了寅时(三点至五点),老太后的卧室里就有动静了。该当班的宫女就要准备当差了,这时是宫女的大聚会。太后屋里的灯一亮(打开遮灯的纱布罩),在屋里两个值夜的宫女,在卧室的门口伺候着,两个在宫门口值夜的宫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宫女打jiāo道。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不灰木的炉子隐隐地在西南角上发出红光来,那是张福老太监在熬银耳,预备老太后下chuáng后第一次的敬献。据说常吃这个容颜不老,永葆青chūn。等侍寝的宫女爬在地上磕头(平常时,亲侍不磕头,因为天天见面,只请跪安。只有初一、十五,或两三天不见,或太后欠安痊愈后,才行磕头礼),故意喊‘老祖宗吉祥’时(这也是个信号),知道老太后坐起来了,开始下地,门口值夜的两个宫女,才敢开始放其他的宫女迈进寝宫门坎,寝宫半掩的大门也打开了,宫门的戒严算解除了。值夜的宫女连同当天当值的宫女齐齐整整地向寝室里请完跪安以后,该gān什么就gān什么去了。等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半个帘子时,就暗示寝室里可以进人了。先进去的侍女是司衾的,给太后叠好被以后,跟着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老太后用热手巾将手包起来,在热水盆里浸泡相当长的时间,要换两三盆水,把手背和手指的关节都泡随和了,这是老太后健身法之一。老太后的手非常细腻、圆润柔和,真像十八九岁姑娘的手,这是保养得法的缘故。这样的浸泡,是天天必作的功课。然后才洗脸,与其说洗脸,不如说脸(音teng,就是现在的热敷),这样能减少脸上的皱纹。都完毕了,坐在梳妆台前,由侍寝的给轻轻拢拢两鬓,敷上点粉,两颊、手心抹点胭脂(这里要说明,胭脂和粉都是老太后亲自研制的),然后才传太监梳头。老太后是有刚qiáng脾气的,决不会让底下人看到她蓬头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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