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配角演义_马伯庸【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小孩子后退了两步,擦擦眼泪,犹犹豫豫地回答说:“天太黑,路又远,我不敢回家。”马谡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我把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里,说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盘查的麻烦。于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借着月光能看到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哦,你姓陈?”

  马谡拿过金锁看了看,笑着问,小孩子一把将金锁抢回去,紧紧攥到手里,点了点头。

  马谡又问:“你爹叫什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怀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声答道:“我爹叫陈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里。”

  “陈松……”

  听到这名字,马谡大惊,双手扶住小孩子肩膀,问道:“你爹可是在军队里做官的?”

  “是呀,是做参军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马谡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说:“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见那小孩子不信,马谡又说:“你爹叫陈松,字随之,白面青须,爱喝谷酒,平时喜欢种jú花,家里的书房叫做涵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马谡面露着微笑,拽着他的手朝陈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只好一路紧跟着。

  两个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士兵,来到陈松家的门口。马谡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拍了拍门板。屋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陈松焦虑的声音:“德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来了,把我急坏了……”陈松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门,先看到的却是黑暗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这个奇怪的人拉着手,便有点惊慌地说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来。”

  说完马谡把小孩子jiāo到陈松手里,后者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儿子揽到怀里,然后冲马谡深施一礼:“有劳先生照顾犬子了,请问尊姓大名?”

  “呵呵,陈兄,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马谡摘下来斗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得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情。”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情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情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情,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情他,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得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gān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

  “起来再说。”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得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苦涩。

  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làng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qiáng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的。

  “……是,是费祎……”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huáng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祎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huáng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huáng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yīn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祎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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