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叶子秋的步子止住了,她清清楚楚看见,平日脸上绝少有表情的郑达远突然间丰富了自己的脸,不只如此,他的两眼几乎是热泪狂涌,奔泻不止。

  他一连喊了五声苍天,然后跃起来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这一次出奇的顺利,郑达远连一刻也没耽搁,很听话地跟着叶子秋,离开了沙窝铺。走出三道梁子时,叶子秋心想他一定会朝后望一眼,甚至望得很可能有点儿长。可是没有,他真是没望一眼,像一个渴望上学的孩子奔向学堂般,大步流星就往四道梁子走。

  那一刻叶子秋被幸福感染着,被一种久违了的情感袭上心来,她几乎有点儿晕眩。跃过三道梁子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朝二道梁子这边望了望。红木院子静静的,并没响出她担心的吱呀声。那张始终在她脑子里挥不走的脸,这一天也没出现。叶子秋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但也隐隐地,有层伤感。毕竟,那也是一个女人呀。

  事情并没叶子秋预想的那么好,原以为,只要回来,只要平了反,郑达远就能立刻忘掉沙漠,忘掉那里的一切,安安心心跟她过日子。再怎么说,日子还得过下去,而且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将是很美好、很有希望的日子。已经有消息透露,平反后的郑达远很有可能担任某项职务,而且主持课题。毕竟,那是一个万物亟待复苏的年代,人才两个字,已到了很危机的地步。谁知就在这一天,郑达远突然抛下她跟沙沙,一声不响地离开省城,又回他的沙窝铺去了。

  叶子秋后来想,如果不是牛枣花,郑达远很可能会拥有另一种人生,至少,他不会把一生làng费在那一片树上。那原本就不是他砍倒的树啊,凭什么他要像赎罪者一样,一棵一棵再把它种出来。当然,她也会想到另一层,如果不是牛枣花,她跟郑达远的婚姻,可能就要中止在那个chūn天。

  那是个沙枣花很香的chūn天,那一年的沙枣花开得很急,似乎还没到绽放的时节,腾格里便被浓浓的沙枣花香弥漫了。万物跟人一样,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有些心花怒放。独独只有牛枣花,像是对那个chūn天特别的迟钝,甚至有些恨它的到来。

  叶子秋没想到,牛枣花会把郑达远撵回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郑达远兴冲冲回到沙窝铺,刚说了句:“我回来了。”牛枣花猛就冷下脸:“你回来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好?回去,回你的省城,回你的沙漠所去。”说完,硬将郑达远搡出小院子,“砰”一声,那扇院门便生生地对郑达远紧闭了。任凭郑达远怎么敲,怎么哀求,那扇门,再也没开过。就是在后来的日子,叶子秋也深信,那座红木小院里,再也没发生过她担心的事儿。她信,她真的信。

  “她也不容易啊。”叶子秋沉沉地发出一声叹,尔后,紧紧地闭上双眼,她怕泪水再一次将她淹没,更怕一睁开眼,滚滚往事便像洪水般,涌进她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温暖的家。

  叶子秋现在一个人住,她的病基本上好了,或者她自己认为好了。护工姚姐让她打发到幼儿园去了,给孩子们做饭。这也是她深思过的,毕竞姚姐现在需要帮助,不能把她撵回家去。她把幼儿园托付给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又跟这人jiāo代了几句,让她照顾好姚姐,就关上门,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护士肖依雯倒是来过,两次,她没让进。江长明打电话,说是让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体,她冲着话筒就吼:“长明,你是想气死我啊,这个姓肖的有什么好?!”吼完,扔了电话,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瘫倒,更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吼完了为什么还会难受?

  天下有谁能理解一颗做娘的心,天下又有谁真正懂得自己的母亲。半天,她喃喃地叫出一声:“沙沙,我的沙沙呀。”

  沙沙不是郑达远的女儿!这是个秘密。却又不是秘密。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这辈子,叶子秋没跟任何人讲,包括郑达远,包括那个当初让她怀孕的男人。

  但她相信,郑达远一清二楚,只不过,他装了糊涂,装了一辈子。他真是能装啊,这么别扭这么煎心的事,他竟然一辈子问都没问一句。

  沙沙比月儿大两岁,不,两岁零七个月又六天。

  岁月真是不堪回想,叶子秋说啥也没想到,就那么一次,仓仓惶惶中,巨大痛苦里,向国忠竟能让她怀孕!这事有七分是bī迫,三分,说不清。后来无数个日子,叶子秋问过自己,是情愿,还是被迫?是qiángbào,还是半推半就?她没问出答案,仿佛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连同她gān净的身子,还有自以为清白的心灵,死掉了,死在向家那间破旧的小平房,死在那张有点儿肮脏的chuáng上。死在那段乌云滚滚的日子。

  叶子秋不怪自己,从来不怪。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她害怕运动,她又热爱运动。运动会让许多人走向倒霉,运动也会给许多人提供机会。相比之下,叶子秋喜欢机会,她也能把握机会。说真的,她怕倒霉,怕被牵连,怕被下放甚至批斗。年轻时候就怕,怕得很。这事要说容易得很,郑达远成了右派,她是郑达远的老婆,嫁对嫁错都是,改不了。就跟沙沙是她女儿一样,生对生错都是,改不掉。当时只要姓向的一句话,她的命运就会是另番样子,要么被赶到沙漠里,要么,就在工厂批斗。姓向的让她选,姓向的说这话时,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起先是脸,盯得她脸发了白,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盯在胸上,盯得很狠。姓向的目光总是很狠。她的胸开始发热,真的是发热,后来,后来怎样,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姓向的走后,她的身子虚脱一般,比被qiángbào了还虚脱。

  姓向的丢下一句话:“我等你做选择,路在你脚下,怎么走,你自己看。”真的在自己脚下吗?叶子秋不相信,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脚下并没路。那个时候,叶子秋抱着一种很荒唐很白痴的想法。她不想惹恼姓向的,但也不想让他得逞。年轻的叶子秋想采取一种策略,既让姓向的多多少少看到那么一点儿希望,但又绝不给他希望。师傅海大姐提心吊胆地说:“你要小心啊,玩火是会被火烧掉的。”她不听,她就一个心思,抓紧当标兵,只要当了标兵,姓向的就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盯她的胸了,她的胸真是被姓向的盯得难受,很难受。

  于是她拼命地千活儿,抢着gān,不分昼夜地gān,加班加点地千。人前gān,人后还gān。这gān活儿有两层意思,一是gān活儿能让标兵来得快一些,更重要的,gān活儿能让她忘掉一切。包括沙漠里改造的郑达远,包括一天到晚苍蝇一般盯着她的向国忠。

  没想。姓向的很顽固,比她还顽固。姓向的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天呀,怎么谁都能猜透她的心思?不过姓向的没说出来,他不可能说出来,他把目的藏在心里,只把动机露出来,只把那份执著露出来。是的,这点上,姓向的有优点,他真是执著。

  坏就坏在那次沙漠之行,叶子秋要去看郑达远,她不能不去了,五年了,再不去,别人怎么看,郑达远又怎么想,再说她自己心里,也受不了!她并没打算跟郑达远划清界限,她为什么要划清?她只是想表现出一种划清的态度,只是想让别人看到,她是要划清的,但心里,她真是跟郑达远牢牢贴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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