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苏宁教授今天来,是有重要事儿跟姑姑谈。夏天沙漠之行,让苏宁教授感慨颇多,他原来以为,教授就应该认认真真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至于社会上那些事,能远尽量还是远点儿。经历了那场风波,苏宁教授的观念变了,特别是看到沙乡人生活的艰辛,沙漠生态的恶化,他那颗心再也不安分了。这段日子,他做了两件事。一是联合省城高等院校的教授及学者。还有部分学术单位的业务骨gān,向省政府联名写了一封调查报告。建议对沙县“压地填井”。据沙县统计局的资料显示,沙县耕地面积为一百一十万亩,比解放初增加了五倍。这似乎是一项伟大的成绩,按目前沙县的农业人口算,人均耕地近五亩。他最近接连跑了两趟沙县,依他掌握的情况,耕地面积远不止这个数,翻一番可能差不多,这就是统计的误差。目前统计部门用的数字还是包产到户时的数字,这些年,沙县农民大规模垦荒,加上国有农场和个体农场主的无节制扩张,原来的大片荒漠早已变成良田。使得沙县人均耕地早已超过了十亩。农田得靠机井养,沙县的机井到底有多少,怕是沙县政府也不知道。但一个可怕的事实是。大规模开采地下水,已成为生态恶化最关键的因素。因此要想从根本上解决生态问题,首要的,就是“压地填井”。如果能将沙县的可耕地压缩三分之二,机井填掉一半,沙县的水危机才能得以缓解。当然,这个问题在胡杨河流域普遍存在,只不过沙县表现得更为突出。苏宁教授正在制定计划,打算花三年时间,带领研究生将胡杨河流域的机井数和年开采水量做一次全面统计,给政府决策提供依据。

  另件事儿,苏宁教授打算在胡杨河流域建立三个水资源研究站,分别建在上游、中游、下游。目前上游和中游的点已基本确定,他原打算将下游的研究站建在沙漠水库,但受上次事件的影响,他对沙漠水库心存余悸。考虑来考虑去,他决计将点选在沙窝铺。研究站建成,不仅能作为教学点,更能让水文与水资源研究跟流域的现实结合起来,这样做出的研究成果才真实可信,也更有说服力。他今天来,就是跟枣花商量这件事的。

  “快点建起来。正好跟沙漠所的研究相配套,两家优势互补,出成果的速度就能更快点儿。”

  枣花听着,并没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好像苏宁教授说的事跟她无关。目光,不时地打苏宁教授脸上挪开,偷偷摸摸地,移到谷老师脸上。枣花的确跟苏宁教授托过这事,苏宁教授也答应了她,说尽可能地替玉音物色一个好对象。望着望着,枣花心里就难过了,难道这就是他物色到的好对象?一时,枣花的心有些乱,乱在谷老师身上。她怎么看也不顺眼,怎么看也觉得不能把音儿jiāo给这个男人。于是,枣花对眼前侃侃而谈的苏宁教授失望了,心里还隐隐有了气。他咋是这么一个人,难道在他眼里,音儿真就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

  枣花想哭。多少个日子,她为这事愁着,苦着,闷着,急着。如若不是音儿,她才不会那么听话地做手术呢。她这病,做个手术能做好?枣花不是傻子,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活到这份上,她真是觉得活够了,也活烦了,尤其是那个人走后,活着,就更是一份累,她还巴望着早点儿解脱呢。

  可她偏偏放心不下音儿。天呀,怎么能放下,怎么能让她放下吗?一想音儿,枣花就想活,必须活。她不能就这么走了,那个人可以一甩手走掉,她不能,说啥也要望着音儿成家,望着音儿找到一个能托付一辈子的人。现在,音儿上不上学,能不能研究生毕业,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就是赶紧找到这么一个人,在她闭眼之前,能把音儿的手放放心心jiāo他手里。

  女人一辈子,得有个可靠的人牵着你的手啊,如果没了这只手,女人,那就是一汪苦水。

  这么想着,她就被痛苦淹没了,痛苦里翻腾的。是她比苦水还要苦的一生……

  苏宁教授当然不会猜到枣花的心思,事实上他带谷老师来,压根儿就跟枣花的托付无关,他甚至早就把枣花托付的事给忘了。苏宁教授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枣花那个托付当回事呢,他自已的老婆跟他说上十件事,他能记住一件就已让老婆感动得泪花飞溅了。他带谷老师来,是他来回要打车,还要买礼品,还要跟护士问,枣花到底住哪个病房?等等,这些事儿真是麻烦,带上谷老师就方便多了,一切由他做便是。

  苏宁教授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心中描绘的远景讲完了,见枣花不高兴,他以为自己讲得太空了,稍稍一停顿,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那座红木房,可真是别致啊,我去了两次,都感觉它是风景。”

  这话原本是发自肺腑的,苏宁教授说得也极其真诚,谁知枣花听了,脸刷就暗下去。苏宁教授哪能想到,这红木房,对枣花,其实是一道伤,一个结。一座在心里埋了半辈子的坟。

  那是一个女人心里最最不能让别人碰的地方啊。

  2

  红木房建在那段如烟的往事里。

  那时节,沙窝铺已静了下来。大会战早已结束,公社还有县上的gān部们都走了,来自四乡八邻的社员,也都走了。他们修完了水库,又支援上游的五佛平掉了一大片沙漠,然后就突然地偃旗息鼓,各回各家了。

  没有人再记得沙窝铺,再记得这儿的大寨田。像一阵风,chuī过就chuī过了,至于chuī出什么。人们真是没有兴趣来看的。

  沙窝铺满目疮痍,一派láng藉,惨不忍睹啊。树不在了,红柳不在了,成片成片的沙棘还有梭梭,也都不在了。九道沙梁子还有沙粱子环抱着的沙湖,像是láng啃过般,疙里疙瘩,让人望一眼心就烂。

  风从北部沙漠chuī来,很厉。也很凄凉。那年的风真是比刀子还猛啊,打在人脸上,不像是风,像嘴巴。疼倒是其次,是要烂,真的要烂。五道梁子那边,十几个地富分子拉着架子车,还在吭哧吭哧平地,他们让这场运动搞蒙了,搞傻了,搞得停不下来。只要天一透亮,就身不由己地拉上架子车。往大寨田里拉土。也不怪他们,没有人让他们停下来,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要gān多久,仿佛这一辈子,他们都被拴在了沙窝铺。近处的三道梁子,郑达远跟剩下的三个老右,蔫叽叽的,整日瞅着沙漠发呆。年前的腊月。省上来了几个人,把另外几个老右带走了,说是拉他们到别的地方继续改造。郑达远起先也在等,心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有人来把他带走。但他等过了冬天,眼看又等过chūn天,居然连一只鸟也没等来。

  枣花孤苦伶仃地坐在二道梁子。

  她本来可以走的,跟哥哥牛根实一道,去修水库,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想去哪儿也没人敢拦。或者,直接回沙湾村,大寨田修不出,她还不会回自己的村子种田?但她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她的心丢在了沙窝铺,丢在了一个人身上。

  过去的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真的意想不到。枣花真是搞不清,自个儿咋就能往他怀里硬钻呢,钻也倒罢了,咋能……?羞死了。真是羞死了,这下咋办,咋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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