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不会的,姑,你就放心。”玉音说着,就去水房打水。坐了一天的车,身上满是灰尘,她想擦把脸。

  六根跟出来,一直跟水房里,瞅瞅水房里没外人,悄声问:“手术啥时做?”

  “我也不知道,没钱,拿啥做?”玉音有气无力地说。

  “钱不愁,音丫头,你快去找大夫,就说钱凑齐了,让他们快点儿做。”

  “凑齐了?”玉音惊愕地盯住六根,不明白他这话啥意思。

  六根嘿嘿一笑,掉转身,很神秘地解开裤带,费半天劲,解下一个红布长带子,环腰的那种,里面疙里疙瘩。

  “给,全是钱,一百块一张的,不会有假,我拿银行验过了,整六万,不够的话,我再凑。”

  “你凑,你哪来这么多钱?”玉音不只是惊了,是傻,是骇。羊倌六根,他会有这么多钱?

  “羊,音丫头,羊。”六根一下神气起来,不神气还好,一神气,他的样子越发吓人。

  “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卖了,卖了个好价。大小拉平了算,摊下来一只羊二百六,数着卖。二百一十六只,你算算,多少?还有平日攒的羊毛钱,嘿嘿,六万多哩,不过,买衣服花了些,又给你姑姑买了些吃的、用的,就剩个整数了。”

  六根还在说,玉音的思维,却早已停顿。这真是太意外,太让人震惊。天啊,六根会有钱,六根会把羊卖了救姑姑!

  “丫头,还愣着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对了,这事千万甭跟你姑姑说,就说……说啥哩,你随便编个谎,反正不能说是我把羊卖了。”说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搁的工夫长,枣花起疑心。

  捧着一红布袋子钱,玉音整个人,就都木住了。

  后来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术,是因了方励志。方励志又是因了乔雪。谁都搞不清,方励志啥时跟乔雪扯一起的,总之,两个人是扯上关系了,扯得还不一般。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六根要卖羊。一听枣花没钱做手术,六根当下就说:“咋个没钱,这树,这羊,哪个不是钱?”卖树当然不可能,由不得他,羊却不,他说了算。接下来,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来跑去,张罗着卖羊。但这个时候,水比金子贵,谁敢一口气要下二百多只羊?正发愁时,尚立敏站了出来:“有羊卖不出去,我不信这个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买主带来了,五凉城里一个大包工头,当然不是周宏年。包工头的儿子也在体校,也想着到省体工大队去,这事没怎么商量,就成了,价格还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头压根儿就没还价,只是让手下数羊,末了,还留下一只,说让尚立敏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事儿办的,痛快。

  比这更痛快的,是牛枣花答应了手术。

  这一点,就连肖天院长也没想到。

  但千真万确,牛枣花真是答应了做手术,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来,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临回来时,病chuáng上的牛枣花突然叫住他,还将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时有些紧张,弄不清枣花这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这么快就知道他卖羊的事了吧?正怔惑着,就听枣花说:“六根啊,你到沙窝铺,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不过以前是两头跑。”六根战兢兢说。怪得很,六根这辈子,没怕过谁,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骂,跟骂羊一样。偏是,对枣花,他就怯得很,打骨子里怯,好像,上辈子,欠下她了,这辈子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六根你坐近点儿,坐那远,我说话费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chuáng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这都七年了,刚来那会,你穿件huáng军装,对不?我记得好像是,还打了个补丁,蓝颜色的。”

  “对着哩,就是huáng军装,蓝补丁,你记性真好。”六根受惊了,想不到这么远的事,她还记这么清。一时,心里热热的,酸酸的。酸着酸着,猛一想不对劲儿。她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莫不是?六根吓坏了,都说,人在临终前,是会哗一下想起很多事儿的,他爹那时也这样,把五岁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六根猛地抓住枣花手:“枣花,你可不能……”那个字他没说,吓得说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丢开,弄疼我了。”枣花一用劲,甩开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听枣花口气,又觉不像,这女人,神神乎乎的,吓我哩。

  两个人又接着喧,从七年前喧到现在,又从现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个把小时,把细枝末节都给扯了出来。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没了,爹没了,一个人两头跑。直到把丫头jú儿出嫁了,日子才渐渐稳定下来。可细想一下,那能叫日子么?

  六根眼里有了热,湿热,嗓子里拉了雾,说起话来,一咽儿一咽儿的。

  枣花就笑:“你呀,都这岁数了,还娃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

  “想笑话你就笑话么。”

  六根一句话,真就把枣花给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儿还跟娃子们一样哩。

  再接下来,枣花就说起了正事。原来,刚才她拉六根说那些,都是个铺垫,是个过场,到了正题上,她忽就给严肃起来。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办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应了我,这事你不揽,我不怪你。要是揽了,就得当回事。要是出了错,我可饶不了你!”

  “到底啥事么,你甭吓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枣花这口气吓住了。

  “你先应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点头。

  枣花感激地瞥他一眼,这一眼,六根深深记住了,不只记住,还……

  枣花这才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

  于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战兢兢的状态里,牛枣花将心里藏掖了许久,不敢轻易跟外人讲出的一个大秘密讲给了六根,她递给六根一串钥匙,很郑重地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讲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讲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窝铺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个使命,压得他一路都没敢张一回嘴,生怕嘴唇一开,那秘密就会自个儿跳出来。

  沉啊。六根一辈子,哪受过这么重的托,哪让人这么信任过?脑子里晃儿悠儿的,闪的全是枣花跟另一个男人的事。

  很朦胧,却又很清晰,只是,到现在,六根也不敢断定,他只是怀疑,只是按自个儿的猜想,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

  这结局,做起来真叫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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